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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取通知书

    

录取通知书



    “姚家丫头,你家宋老师那考大学有信了吗?”

    姚盈盈挎着筐往回走,路口等了半天的何大娘这么问她。

    这个何大娘和姚妈关系不好,没少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干仗,每回都吊着眼梢瞅人,姚盈盈和宋秋槐结婚可把她气够呛,不说别人,自己家闺女就比姚盈盈端正多了,谁像姚盈盈走道扭着个大腚sao里sao气的,宋老师咋就瞎了眼,找这个不安生的。

    旁边几个婶子虽然没问,但也都停下来手里的活,支棱着耳朵。

    陆陆续续好几个人收到通知书了,不说知青点那边有三个,在这村里也考上去俩呢,哎,还有那个不孝顺的姚春妮,真看不出来还有这本事呢。

    但是一直让人关注的宋秋槐却没信儿,开始大家伙还觉得可能是还没来,但现在眼瞅着人家拿到通知书的都体检完,收拾收拾要去上大学了,这宋秋槐还没声。

    这会儿心里就琢磨着了,这宋老师怕不是没考上吧!

    这样一想心里头就平衡多了,咋能啥好事儿都让他们家摊上,俩儿子在部队,瘸腿的那个都能找到媳妇,丫头片子还嫁得这么好。

    好些人在心里头嘀咕着,这回儿宋秋槐没考上,肯定得埋怨姚家,变天了,这没成家的知青都能回城里了,金凤凰能飞回去,谁还在这儿受罪。

    其实也不怪他们这样想,别说没成家的能回,成了家的也想方设法回。

    上山下乡十年,不是十天,十个星期,十个月,而是十年。

    从第一年开始,每年都用牛车拉回来不少年轻人,这些人来了肯定不是吃白饭的,得干活,白天黑夜地干,种不完的水稻,耪不完的地,伐不完的树。大窑村这块儿山多多啊,唯一的那条路就是他们一点一点夯出来的,他们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了这片土地。

    更别说这不只有干不完的农活,更有利用手中一点小权力就欺负人的,拿着那本书,随便打着什么旗号,想干什么干什么,想批斗谁批斗谁,越穷的地方越野蛮。

    姚爸可不算什么,他在哪儿都没啥话语权,一个屁闷不出来,沾着干儿子的名声当个村长。

    不过看在李向东的份上,不管县长所长什么长的都没人敢难为姚国兴。

    那些最早几批,最动乱时候下来的,有些能吃苦的知青咬咬牙忍了,有些家里有能耐的调走了。

    更多的是充满了绝望,看不到一点出路的,所以就草草地成家了,和同伴在一起的还好,最起码有点共同语言,最惨的是那些为了点小恩小惠就随随便便和村里人成家的。

    但她们也想搭上这趟车,也想试一试,即使早就忘了上一次拿起笔是什么时候,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各种阻碍,其中最大的就是此生的悲剧——孩子。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各种是是非非纠缠着,很乱,人心更乱。

    姚盈盈没有搭理任何人,依旧挺着腰板挎着筐走回家去。

    姚盈盈其实心里也有点打鼓了,她肯定是相信宋秋槐能考上的,但是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还没有信儿。

    不过她觉得就算没考上也没什么,以后还有机会嘛,再说了,就算不读大学,宋秋槐干什么也都不会差的。

    但是她不想别人用可怜的目光看宋秋槐,她觉得宋秋槐那么骄傲的人,会不开心。

    但是讨厌的宋秋槐好像一点也不着急!自己暗戳戳安慰过他好几次,他总是轻描淡写的,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着急一样!

    姚盈盈跨过门槛,只有姚妈一个人。

    “我爸还没回来呀?”

    “你还不知道他,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屁事,不上工,天天在县里头蹲着。”

    姚妈一边说着,一边往灶户里塞进一把柴火。

    姚盈盈噢了一声就去洗手帮忙了。

    而此时的姚爸没在县里邮局蹲着,而是在山坳坳看一位老朋友。

    “彭老师,我来看您了。”

    姚国兴先往坟前倒了半壶酒,又慢慢坐下来,他腰不好。

    “哎,我也老了,这酒是盈盈丫头酿的,她酿得好呀,她最心灵手巧,要知道我又偷拿一瓶,指不定跟我生气呢,那小丫头片子。”

    说着,姚国兴自己也喝了一口,脸上的褶子舒展开了。

    这后头是彭擎的衣冠冢,彭擎是三十多年前来大窑村的,那会儿姚国兴还是个年轻小伙子。

    彭擎是打仗腿瘸了战退的,家里人都因为打仗死光了,路过大窑村想讨口水喝,不知怎么就留下来了。

    那会大窑村还没有学校,也几乎没什么识字的,要上学得走个大梁去隔壁屯子,村里人也没觉得上学有多重要,活着、吃饱饭就够了。

    彭擎就瘸着个腿拉木头、搬石头,一点一点盖起来了村口那个小学,现在那也还是小学,不过又抹了水泥,下雨就不漏水了,那会是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

    他别的不干,就天天到处溜达,说服人家送小孩去识字,也不收钱。他是当过兵的,大家伙都尊重他,说着说着,还真大大小小凑了快二十小孩。

    虽然是有时节性的,收秋时候就没学生了,但他也乐得,他不只教给小孩识字,其他一字不识的大人他一样教,反正见谁学习他都高兴。

    姚国兴也坐在底下过,他娘让他学点字,到时候会算点账,不至于被别人骗。

    彭擎有点胖,那个年代胖可不容易,天天乐呵呵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喜庆,拖着瘸腿慢悠悠的,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是打过仗的。

    彭擎总拿着根柳条比比画画的,但从不打人,他说走出这些山就能看到外头的世界,外头的世界可好了,有啃不完的饼子,吃不完的糖,穿不完的新衣服,告诉大家伙得好好读书,好好读书,用不了几年就能走出去,仗快打完了,以后都是好日子。

    他没有本地的口音,村里人说话最后一个字都软绵绵的,他不是,他说话铿锵有力,莫名让人信服。

    很快姚国兴就能想象出来彭擎打仗时候矫健的样子了。

    小鬼子最不是东西,狗东西被撵跑了,但还留下来不少大坑小洞的,土地被弄得破破烂烂的。但是吧,炸完会留下来弹皮,那都是上好的钢材,有人来收就能换点锅碗瓢盆,于是胆大的小子都会去捡了留着换东西。

    姚国兴也跟着去捡,他觉着自己挺幸运,捡了一大块,搁在地上用钳子撬,要拆开,拆开卖得更多。

    怎么也撬不开,姚国兴要往地上砸,看看能不能开开,还没落地,被扑过来的彭擎摁倒身底下了,弹皮也被踢走了。

    可能就用那条瘸着的坏腿。

    “咣”的一声,爆炸了。

    彭擎俩腿都被炸没了,血往外喷,死了。

    姚国兴一点儿事没有。

    彭擎确确实实打过不少仗,一小撮军队把他遗体接走了,又把方圆的战争遗留爆炸物都处理好。

    姚国兴就把炸飞的东西捡了捡,拢了拢,挖了个坟,埋起来,逢年过节时候就来祭拜祭拜,以前也领过姚盈盈来,后来姚盈盈学习不好就不领了,彭老师应该不喜欢学习不好的。

    姚国兴又往地上倒了一口酒,自己也喝了一口。

    “嘿,彭老师,我也干了件好事,咱们村!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全拿回来了,一张没丢,我就在邮局门口守着我……”

    大学也不是考过了就上了,学籍、户口、档案、录取通知书,一步步一层层的,总有人想使点绊子,总有人眼馋别人那辆知识改变命运的班车。

    他是见过那些读书人拼命的,没法儿买到复习资料就手抄,盯着废品收购站翻,白天干农活晚上暗光底下看书,干脆睡在学校里……

    他想要是彭老师在一定会高兴的,彭老师还会教那些孩子,他不会,但是他尽量把其他能做主的事儿安排好,少给他们排点活,多给分一点点粮食,赶牛车送他们去考试……

    这些青年可能某些方面上有瑕疵,但他们会成为社会需要的中流砥柱,知识不论什么时候都应该被尊重,他们这样的人多了,大窑村这样的穷村子就少了。

    彭老师在的话就好了,他能做得更多。

    喝完酒,姚国兴鞠了个躬,晃晃悠悠地往山坡下走。

    但他做了件错事,他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