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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余雪 第62节

    他扯出一抹似苦似涩的笑来,“阿锦,虽然我不想承认。可是殿下,似乎将你看得极其重要……”

    甚至重过他自己。

    所谓的仁爱天下,不过是祁宥的爱屋及乌罢了。

    顾云嵩沉默了好一会,才极其缓慢地开口,“若你真的……他定然无法接受。阿锦,你最好早早让他知道,而不是像这样给他希望。”

    崔锦之摇了摇头,嗓音颤抖着:“我开不了口……罢了,日后再找时机吧。我有些累了,先回营帐了。”

    他没说话,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半晌才低下头自嘲一笑,这样惨痛的离别,她不愿意开口对祁宥道明,却能轻易对他说出来。

    阿锦,你对我,又何尝不残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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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清晨,营帐外已齐齐备好了一辆朴实低调的马车,崔锦之深深地看了眼被人搀扶着祁宥,才转过头道:“不必分出兵力护送我,如今战事吃紧,你们要万分小心。”

    顾云嵩一笑,“行了,丞相大人,赶紧回京城去吧。”

    祁宥下意识踏出一步,惊得一旁的霍晁低声道:“殿下!小心伤口!”

    喉咙发干,祁宥一错不错地望着崔锦之,突然抬腿走向她。

    崔锦之被他一瘸一拐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撑住他,口中忍不住斥责道:“才醒过来,乱走什么。”

    “老师……”少年的目光柔情似水,浓重的情意被藏在乌沉的眼眸之下,“多多珍重。待我平定了叛乱,老师就为我取字,好不好?”

    崔锦之微微怔楞,想起他再过两年便能行冠礼,才展开一个粲然的笑意,温润地回道:“好,臣在京城等殿下回来。”

    一旁的内侍忍不住劝道:“崔大人,还是快些动身吧。”

    她便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上了马车。

    车队很快动了起来,崔锦之撩开车帘,摇摇晃晃地回望一直伫立在原地的少年。

    他无声息的站在原地,日光在祁宥的身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身影越来越小,到最后连轮廓也看不清楚,可崔锦之却分明还感受到灼灼沉重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轻轻叹了口气,疲乏地收回手,重重地倚靠在车壁上,思绪凌乱地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强行将理不清的情愫压了下去,又投身到那片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的朝堂中去了。

    第八十六章 诊断

    崔锦之回了京,只休息了一日,便拖着病体继续上朝了。

    连她都不禁有些佩服自己,从科举开始,再到舞弊事发,牵连百人下狱,她就基本算是睡在了政事堂。

    而后令和帝重病,薛家起兵谋反,监国之权移交到了祁旭的手中,她更是不眠不休接连好几日稳定混乱的朝堂,甚至还奔波数百里,见到了重伤昏迷的祁宥。

    只是在骤然放松心神之后,踏入丞相府的那一刻晃了晃神,眼前一黑,差点倒了下去。

    无论怎么好说歹说,就差三指对天,发誓自己真的没事,荣娘和清蕴还是将远在兰若寺的杜怀舟请了下来。

    房门紧闭,杜怀舟把着崔锦之的脉,这里没有外人,他默不作声地收回手,将东西收回药箱里。

    崔锦之看着他慢吞吞的动作,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再没了平日里的打趣嗔怪。她无声地笑了笑,轻缓着开口:“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手一顿,抬起眼皮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嗯”来。

    安静了好一会,杜怀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情绪,说:“我治病救人几十年,当初便是因为你脉象奇特,才起了兴趣救下你。本以为只要给足我时间,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任何头绪……阴阳衰竭,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衰败起来,这样的死脉,我竟不知道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人是鬼了。”

    崔锦之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她一身白袍,悠然自得地坐在桌前,甚至还有闲心端起茶盏品上一口,“那我还有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

    啪嗒一声,她将茶盏搁上桌面,温和地笑了笑,“没关系,至少我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异样……够了。”

    崔锦之低下头,脸上露出可以称之为释怀的神色,像是喃喃自语一般重复着,“……足够了。”

    除了崔锦之,谁也不知道那日杜怀舟到底诊出了什么。他只是像往常一样笑着出了门,安慰了两个忧心忡忡的侍女,便就此在丞相府长住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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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院中的花草大都枯败,只有当年祁宥送来的那棵梅树在寒风中冒出新芽。

    天色灰蒙,冷风如刀般呼啸而过,冬日冷艳地挂在半空之中,却怎么也照不暖萧瑟的大地。

    崔锦之将手放在暖盆的上方,烘烤着冰凉的双手,她偏过头,忍着喉头的闷痒,轻轻地咳了两声。

    待到指尖被烤的红彤彤时,她才收回手,重新执起朱笔,批阅着一部分奏折。

    转眼已是整整半年过去,玄甲军同虎豹军一直对峙着,当初祁宥断祁邵一臂,伤了他的元气。顾云嵩本想乘胜追击,可隐阳城倚靠天险,实在易守难攻。

    现在想来,若非是龚唐大开城门,张元德凭借几千兵力,怕是还能坚守一段时日。

    他们攻下隐阳城便用了整整两月,虽然胜利,也实打实折损了一部分兵力,而敌军堪堪退回蔡州。

    双方皆有损失,便默契地各自休养了一段时日。

    而正如崔锦之所料,南诏铁骑果然蠢蠢欲动,想要趁乱将这滩水搅得更浑。幸好穆临早早调遣了一部分兵力横贯在虎豹军与南诏之间,也算是打得不相上下。

    政事堂里的文臣更是通宵达旦地稳定着政局,有时候吵架吵到深夜了,就地一卷被席,直接睡下。

    用了半年的时间,达成了现在诡异平衡的局面。

    “崔相呢?”陈元思将带来的补品交给清蕴,低声道:“今日怎么样?”

    清蕴也压低声音:“还是同往日一样,咳得厉害。京城才入冬,公子就已穿上了十二月的厚衣了,屋里也整夜烧着地龙,手还是凉得吓人。”

    元思没再说话,只在推门进去的时候,藏起了脸上的忧虑。

    闻声抬头,崔锦之被外头的冷阳晃得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太过劳累,她总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待看清楚来人,咳了好几声,才喘口气,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元思怎么来了?”

    “听清蕴说崔相还是咳得厉害,便来看看您。”他没顾得上行礼,连忙为她倒了杯热茶,微微皱着眉:“好不容易休沐,怎么还要看折子。”

    她笑眯眯道:“好不容易殿下不管我了,没想到这儿还有个小大人。”

    陈元思在数月之中,早就无声无息地取代了籍弘盛,成了廷尉府最年轻的侍郎。他掌诏狱,明法纪,连丞相御史之议也能封驳。

    这样一个在其他官员眼中铁面无私,心硬手狠的人,却还是被崔锦之当作曾经那个老成安静的小少年。

    他微微红了脸,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隐阳传来捷报,蔡州收复,虎豹军大败,全线后退了。”

    “这是殿下寄回来的家信。”陈元思将一封信放在了桌面上。

    视线缓缓掠过元思递来的信纸,丞相八方不动地应了一声,没有伸手去接,“西南的战事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一直对峙着。东南沿海的倭寇时不时侵扰,穆临将军还要负责海防,也不敢将人全部调来对付南诏。”

    崔锦之眉心略蹙,总觉得有哪儿说不出的奇怪,“南诏沉寂多年,骤然发动,怎么只是不温不火地同东南驻军打个平手?”

    “南诏当年几乎被顾老将军全歼,只余了一部分人苟延残喘被赶离西北,去了蛮荒的西南。可能……还没有恢复到从前的实力。”

    丞相摇了摇头,不太认可这个理由。纵然大伤根基,可草原的猛兽就是猛兽,骨子里也不会变成圈养的家犬。

    他们既然动手了,就不会只是像过家家一般。

    这样的举动倒像是……只想牵绊住东南驻军的脚步,让他们无法分出心神来打扰隐阳的战场。

    “还有一事。”元思凝重道,“卫国公……怕是不好了。景王一接到消息便去了国公府,连皇后娘娘都惊动了。”

    崔锦之在心中不断思量着,卫国公向来谨慎到了极点,同样是和薛家一样荣宠多年,权势滔天,萧正平却能处处约束族人,不落下任何话柄。

    从本质上来说,他和崔锦之是同一类人。

    精准,冷漠,不择手段。

    唯一的不同,也许是因为系统的任务,让崔锦之从天下苍生的角度出发,若目的一致,她不敢说自己会比萧正平高尚到哪里去。

    如今萧正平已然撑不住了,以崔锦之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有所动作。

    “陛下近来身子如何了?”

    说起这事儿,元思坐直了背脊,回答道:“陛下这大半年以来,精力不济,总是卧床休养,即便清醒的时候稍稍久坐便受不住,脾气也变得极其暴躁。听内侍说,前不久又杖杀了一批宫女。”

    丞相眉头皱得死紧,也知道他们这些外臣管不到宫闱之事,只是景王向来以贤德著称,对这种暴虐之事,竟不知道劝诫一二?

    “可是前段时日,陛下的身子又渐渐好了起来,近日还能着手处理一些政事了,所以景王才能抽出时间看望卫国公。”

    令和帝清醒是好事,可崔锦之神色却更加凝重,总觉得卫国公若真的溘然长逝,必然有大乱发生。

    种种分明看起来毫无联系的事迹摆放在一起,却让崔锦之突兀地沉默下来,她看向桌面那封被妥善封存着的信封,心中泛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直到屋中熏笼中的银碳噼啪一声炸出一缕火星子,才惊醒了沉思中的崔锦之,她回过神来,“注意着国公府的动静,若有任何异动,立刻让人告诉我。”

    一个人坐在书房中半晌,崔锦之才缓慢地伸出手,将那封信打开,由她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字迹还泛着墨香。

    定了定神,仔细地读了下去。

    少年在信中事无巨细地写着他在军营中的生活,他瘦了,黑了,个子却比从前更高了。

    即使他不在眼前,崔锦之也能想象他脚踏骏马,玄袍银枪,意气风发的模样来。

    她手一抖,被自己吓了一跳,总觉得脑子中展现的画面,不是一个老师对弟子的审视。崔锦之胡乱地丢开信纸,想起少年在信中说的那句——

    “已别六月,错过了盛夏,惟愿早日平定战事,和老师共赏雪梅。”

    什么当作从来没发生,只像平日里那样相处。

    说的好听。丞相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经过了这样的事,到了现在,她仍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养了多年的小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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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停了?”

    祁宥一只脚随意地搭在木凳上,整个人闲适放松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剑,淡淡问道。

    “是。原本往皇帝膳食中下的毒,如今按照殿下的吩咐都尽数停了。”

    少年将那柄长剑擦得寒气森森,才一把丢开,手无意识地搭上左臂的佛珠,轻轻地摩挲着。

    那一瞬间,他的神色柔和下来,但很快又回到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想起瘫软在床的令和帝,忍不住勾起一抹讥笑:“萧家的毒可真是好用,太医院的废物竟没一个能查出来。”

    他微微后仰着身子,阖上了眼睛,所以自己在前世才毫不知情地沾染了数年。

    可少年心底倒也没什么触动,只觉得有些讽刺罢了。曾经将他折磨得那样凄惨的毒,如今也能被他神色自若地用在至亲的身上。

    只是不知道,一个多年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却因为生死病痛,只能眼睁睁看着权力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