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 大伯父

    一个月前，三年一度的会试在京城如期举行。

    沈青松提前了半个月抵达京城，京城的繁华狠狠惊艳了这位来自偏远小山村的农家小伙子。

    这里街道宽敞，屋舍俨然，放眼望去尽是灯红酒绿。三月份的京城开始回暖，南方湿气逼近，寒风携着冰冷入骨的水汽总是让人更加难挨，走在路上，行人皆裹紧了厚实的大衣，把脸埋进了衣领子里，脚步匆匆。但即使如此，刺骨寒风也阻止不了人们的热情。

    不止赴京赶考的学子，每当夜幕降临，天际还挂着一缕微光的时候，路边的夜市小摊照旧开张，小贩的叫卖声和笼屉升起的滚滚热浪与行人交织在一起，为凛冬的夜晚添了几分烟火气。

    “老板，来一碗rou丝面。”

    “哟，这位老爷看着天庭饱满，满面红光，生的是一副进士老爷的模样。”面馆的老板见进来的是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年纪看着十分年轻，但话出口的时候硬是把称呼改成了老爷。

    “老板说笑了。”

    “欸，哪里是说笑，我年年在这里卖面，看到的人不计其数，进士老爷和别人还真不一样，人走在路上，就跟渡了金光一般。”老板一边煮面一边冲着书生挤眼：“是不是文曲星，我一眼便能瞧出来。”

    “……是么？”

    “骗你作甚，吃了我这碗rou丝面，改日榜上有名。”

    “那小子在此谢过老板了。”

    书生闻言只是朝面馆的老板拱了拱手，以作致谢，随后便埋头吃面，期间一直一声不吭。

    面馆的老板挠了挠头，有点不解。照以往的惯例这些进京赶考的书生听到他的恭维不都兴高采烈，甚至当场加餐，这位年轻的书生却兴致缺缺，听到可以成为进士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是太老成还是太傻？

    老板怀着满腔疑惑回到锅前煮面，沈青松夹起一撮面一口气吸进嘴里，双眼看着热闹的街道。

    会试结束已经一个时辰了，离开贡院后他就一直在京城的街道闲逛，既是想事情，也是观察民情。

    京城和黑龙镇有极大不同，天子脚下自带王气，这里的一草一木仿佛镶着金，寸土寸金。街上行人很多，清晨开始便吵吵闹闹，到了晚上也不止歇，是真正的不夜城，行人络绎不绝，男女老少皆有之。京城小姐不会呆在闺阁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反而会时常三两结伴游玩，许是出于她们家世显赫，又在天子脚下，这里倒更加自由一些？不过她们都蒙着面纱，多了一层神秘朦胧的感觉。

    沈青松今年已经二十好几，作为一个男子早已成熟，房里又没有人，看到这些贵女难免有点小心思。

    不过也就有点小心思，看来看去，他的脑子总会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个清冷绝艳的身影。

    她挺拔的身姿，她坚毅大方的性格，她无与伦比的力量，她的一言一行都宛如规章一般，无形中在少年的心底筑起了一个模子，导致他看到任何雌辈，都会忍不住拿去和她相较。

    一直以来认为龙卿这么大还未有成亲的想法是对他也有点意思的，就算对他没意思也是非他莫属。世间女子皆是如此，只要男子对其有情，身为妇人的她们或是无有选择，或是半推半就，最后基本都会从了那个男子，这是男子的选择，也是男子的秩序。但这个桀骜不羁的龙卿居然主动去选择一个女子，还是那样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村姑——虽说如今已经不是村姑了。

    一想到自己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在龙卿眼里的魅力居然还比不上一个无竖的雌辈，沈青松就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被戏耍了，但除了那些，每当到了夜半人静的时候，他又总是克制不住的去想念龙卿，想念她的好。

    龙卿呀龙卿，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子……

    闷闷想着事的时候沈青松已经吃完了一碗面，目光继续看着街道上走动的行人，盘算着时辰，约莫一刻钟后，终于看到了那个有些熟悉却又分外陌生的身影。

    那个身影在他的记忆中只存留了很短暂的片段，那是他尚在年少时见过的人，那男人身材高大，面容温和，时常端着一副温文尔雅的神态，谈吐风趣雅致。还记得小时候每当这个男人回村，爷奶和爹娘都会督促他：“青松长大了也要像你大伯父一般，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直到现在，那句话依旧时不时在他的脑海中回荡，而那位记忆中的男人却随着岁月变迁而变化了模样。

    当初那个性格温和却又如闲云野鹤的男人如今已经成熟，气度有所收敛，五官也变的锐利而冷峻，但模样放到小山村的一众糙汉中还是顶好的，兴许沈清茗生的水灵也是因着她的父母本身就有不错的皮囊。

    “大伯父。”沈青松走出面馆，叫住了那位男人。

    男人见到他，目光深邃顿了顿，随后低声道：“随我来吧。”

    沈青松遂跟着男人来到一家茶馆，男人要了个包间，店小二给他们上了壶不错的铁观音和几块解腻的茶酥，男人随手给了小费，店小二便兴高采烈的退出去了。见他出手便是一两碎银，沈青松看呆了眼。

    “说说吧，村里现在如何了？”

    男人兀自倒了杯茶，注视了一会儿眼前的年轻男子，方开口问道。

    沈青松也在打量眼前的男人，却有些失语了，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或是该问什么。眼前的男人并非旁人，正是销声匿迹十几年的沈青渊，沈清茗的生父。

    遇到沈青渊是偶然，半月前他刚刚抵达京城，为接下来的会试做准备，只是十天前准备进入考场的时候，却在贡院外偶遇了这个男人，男人和他一样，背着行囊在贡院外校检，也是来参加考试的。

    突然的偶遇令两人都惊了一跳，虽然时隔多年，但沈青松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大伯父，显然大伯父也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大侄子。但考试在即，十天前二人都没有相聚，就用眼神意会了一番，再一次见面已是十天后，考试结束的今晚。

    听到大伯父问他村子的情况，沈青松失去的语言能力才一点点找了回来。

    “大伯父十几年未回来，怕是不清楚村子发生的事，这些年村里发生了很多事，特别是近三年，村里盖起了工坊，做起了买卖，妇人姑娘都开始上工了，去年遇到了洪灾，不过所幸侥幸躲过了，后来又开始土地改革，实施轮耕制，现在大家的日子是一天天的好了起来。”

    “轮耕制？我听说过这事，具说是用一半土地畜牧，一半土地耕种，来年就换着来，具说这法子可以让农田增产，又能提高畜牲的数量，是便民利民的好法子，最近两月京城这里也闹的沸沸扬扬。”沈青渊点点头，表示知道这回事。

    “大伯父知道这事呀，不过现在还不清楚具体增产多少，但今年就能见分晓了。大伯父还不知道吧，轮耕制虽然最早在乌龙村实施，但提出的人是我们桃花村的，是龙姑娘提出来的。”

    “龙姑娘？”

    “就是龙卿，她是表妹的……朋友，现在表妹也不一般了，家大业大，开了三家工坊。养了梅花鹿，卖的鹿茸闻名黑龙镇，后来又开了车坊，悬吊车厢供不应求，去年筑坝抗洪有功，她们被赐封了七品孺人，轮耕制便是她和龙卿主张的。”

    “轮耕制那丫头也有份主张？”沈青渊震惊不已。

    “准确来说是龙卿主张的，不过她和龙卿关系甚好，她们另外立了女户，平时她都和龙卿一起过日子，还把二表妹和三表妹都接过去了。”

    沈青渊皱眉：“爹娘和二弟三弟不在吗？怎么都接过去？”

    “额，她们发家了，日子比较好。”沈青松只好含糊的解释。

    “父母亲具在不在家孝敬，还另外立户像什么话？还是女户。”沈青渊不赞成道，沈青松小心观察大伯父的脸色，心下嘀咕：似乎另外立户不孝敬二老的人也有大伯父吧？

    “之后呢，村里又发生了什么？”

    沈青松只好把村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沈青渊，也包括老沈家这些年的困境，听说老沈家的艰苦，沈青渊似乎有点愧疚。之后沈青渊也大致说了些他的近况，大多都是说半句留半句，只道是离家十几年都在漂泊，几年前到了京城，期间也一直参加科举，只是都落榜了。

    “大伯父不回家看看吗？”

    “暂时还不能回，还得看看殿试的结果，能不能拜个官什么的，我从十几少年郎考到近不惑之年，若非不想拖累家里供读，我早就回去了。”沈青渊颇为愁苦的说道。

    “这样呀，那等放了榜，再把好消息告诉他们。”

    “也好。”

    叔侄二人说了下话，沈青渊说还有事便告别沈青松独自走了。

    沈青松看着手中的一袋碎银，是沈青渊刚刚留给他的，说是给他当盘缠用，再一想到方才，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大伯父似乎在京城落脚了，出手这么阔绰日子合该不错，哪里像说的那样“什么不想继续拖累家里供读”。

    这边沈青渊只身一人走在街道上，一直想着从沈青松口中得知的消息。轮耕制这事在黑龙镇是沸沸扬扬的，不过在繁华的京城激起的水花却不多，也就最近那边的官员调任过来风声才大了不少，他也从中打听了一些消息，只是打听来的远没有从沈青松口中得知的那么具体惊讶。

    沸沸扬扬的轮耕制居然和沈清茗有关，沈清茗还成了孺人，又开设了工坊，那丫头竟比他这个老子还快得到赏识。

    想到这里，沈青渊浑身充溢着一种古怪的感觉。最后，他停在了一座恢宏大气的府邸前，广阔的庭院被青石墙面阻隔，朱色大门上挂着金丝楠木牌匾，上面刻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刘府。

    家丁见了他便上前施礼：“姑爷。”

    “老爷可曾回来？”

    “已然回来，在书房等着姑爷呢，姑爷满面红光，会试怕是考得不错。”

    沈青渊淡笑一声，移步进去。彼时的刘府书房中，一位老者坐在里头，手中把玩一对角状的东西，沈青渊见了并不感到奇怪，刘大人很喜欢这对鹿角，去年得了这对鹿角有空便要拿出来摸摸，或是把玩不停，一年下来鹿角都盘的光滑泛光了，据老爷子说这鹿角来之不易，拥有仙气。

    听到声音，老爷子抬起头来，一脸和煦的看着迎面走来的男人，并未说话。沈青渊走到跟前，对其尊敬一拜：“小婿拜见岳父。”

    “你就是这样木讷的，我们还需行这等俗礼吗？”老爷子笑的和蔼，问道：“会试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