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闲谈2
有时候你觉得，潘玠在你面前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什么要求都敢提！还有没有一点寄人篱下当囚徒的自觉? 比如说他居然想出远门。 他说快要过年了，过年你总该给自己放个假。若是放假，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可以回梓潼祭拜一下他父亲的坟呢? “唉，那是后来修的，也不算什么坟，只是个衣冠冢罢了。” “逃出来以后，又经历了一些事。我本来就是想回梓潼去的，结果意外到了雒城乱葬岗，遇到了你。” 在他很尽心尽力的做了好几顿饭以后，你答应了他。 但在这之前还有几件事要做。 “年前还有些事务要处理，我得去县衙一趟。还有济慈院，今年又增了几个孩子，屋舍也有些漏雨。” 刚刚吃完潘玠讨好你的大餐，你端着一杯茶，看着潘玠在一棵光秃秃的桂花树底下洗碗。 这棵桂花树是你买下这个小院子之前就有的，一直半死不活。秋天也不见几朵花，现在更是只剩嶙峋枝干。 举起茶杯啜饮一口，你闲闲地和潘玠聊天。 潘玠手上的动作不停，一边和你闲话。 “那肯定是先把你的事弄好嘛。济慈院，你们天师还负责这个?” “这不是天师要做的事，只是我的习惯。” 你从三年前到雒城上任，就一直在做这件事。 “我每年会给他们送点钱货。济慈院经营不易，虽是官办的机构，每年拨下来的钱总是不够。尤其是新添了孩子，向上面要点钱有层层手续，千难万难，更不用说还有官吏克扣。” 你每年都要听那院长念叨一遍这些话，自己说出来也很熟练。不过院长的言辞比你激烈很多:“那些狗东西！什么钱都敢拿！就该他们断子绝孙！！” 你又轻啜一口茶，想起院长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声控诉的样子，还有点心有余悸。 潘玠洗完最后一个碗，把碗都放到柜子里。走过来坐到你的旁边，非常自觉的拿一个空茶杯给自己也倒一杯。 “济慈院是善政，被那些蠹虫弄成这样。” 你点头赞同，“是啊，因为妖鬼之祸，它们劫掠村庄，还有连年征兵，留下许多失怙的孩子。以前朝廷新立，没有从乱世中恢复元气，照管不到。如今百业俱兴，方有此善政。可惜，一群无依无靠的孩子，谁都觉得他们好欺负。虽然有院长照料，还是禁不住有人觉得他们可以捏一捏软柿子。” “若天下人都像阿雪这样，这世道会好很多。” 好生硬的吹捧啊，你暗中扣了扣脚趾。可以看出潘玠想去梓潼一趟的心情的确是很强烈了，吹捧像不要钱一样。 你觉得受之有愧。因为这准确来说，并不是你的习惯，而是你师兄的习惯。 “我看阿雪生活十分简朴。天师的薪俸，还有做法事的钱应该不算少。我们梓潼以前有个天师，爱吃山珍，村里有人专门采这个，说他天天买山珍，花钱如流水。阿雪不穿华服，也不贪图口腹之欲，原来钱都是送到济慈院去了吗？” 事实差不多如此，但你还想解释一下，你并非刻意节俭，你本就不爱华服，不爱口腹之欲。天师本该静心清修，若耽爱之物过多，只会徒生魔障。 转念一想，你以前一天两餐，朝食去饭店吃，晚食就随便吃些点心。但自从潘玠展露了他的厨艺，每天都吃的很饱。唉，口腹之欲，人之常情，你也不能免俗。 你们又聊了一聊梓潼的天师。 “梓潼原来的天师死了，现在的天师是一个年轻女子。你说你以前没见过女子做天师，现在可有两个了。” “哈哈哈，我以前一直待在边远小城，是个井底之蛙。觉醒了魅妖血脉以后，城里都不敢去，更不要说往天师面前凑。所以是真没见过。对了，那位新来的天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对杜若淳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活泼了些，法术也很生涩，但是遇事果断，积极配合。虽然对你的事好奇，但不会暗中偷看，而是直言询问，说完也不过多纠缠。 而且，很有志气。上战场……你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 潘玠看你笑了，更加好奇。 “嗯，是个很不错的天师。年轻跳脱了一点，但总会成长。” “那我便放心了。虽然我在梓潼的亲人都死了。有好的天师庇护一方，未来能少死很多人吧。” 你突然感到一阵惭愧。你尽心竭力做好一个驻守地方的天师，但说到底还是一种逃避。 杜若淳那么法术稀松，还想上战场。这有她并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保有不切实际幻想的缘故，但也让你死气沉沉的内心感受到一股锋芒锐气。 你想起乱葬岗突然出现的通往罗山的裂隙，若有机会能追查下去，发现一点什么，也算做了点事? 而不是日日虚度光阴。 “时间已经不早，我去济慈院了。” 潘玠突然站起身，“我和你一起去，可以吗？” “你为什么想去?”你有点奇怪的看着他。 “我想去看看。我也是……失怙之人。” “那好吧。” 准备好出门两件套——隐息加覆面，潘玠又变成你体弱多病且害羞的弟弟了，于是你们一起出门。 济慈院在城郊某处。 穿过一片小树林，孩子们清脆活泼的笑声传来。在这个冬日里，显出勃勃的生机。 你叩响院子的门。 一个小僮过来开门。在他的脑袋下面，又有两个小脑袋探出来。 “是天师大人！” 一个小脑袋飞快跑走，沿路还大喊，“是天师大人！” 老头听到，从屋子里走出来，“知道了，知道了！” “见过院长”你躬身行礼。 “天师”院长向你还礼。 “这是我弟弟”潘玠行礼。 “郎君”院长还礼。 一些冗长的繁文缛节之后，一小孩无聊地在后面抓院长的衣袍，不明白大人这是在进行什么神秘仪式。 院长把他的手拉开，请你们进屋叙话。衣袍上还留着被抓过的褶皱，你多看了两眼。 “济慈院能有今日，多亏了天师呐。” “不敢，不敢。今日来也是为了给济慈院捐些钱财。快要过年，孩子们正该买些冬衣。” “天师真是心怀慈悲，修为必然深厚。” “哪里，哪里。抚幼育孤乃是善事，院长支撑济慈院殊为不易，我不过尽些微末心意罢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弟弟”和你一起来，院长今天相当收敛，和你文绉绉的一来一往。 你拿出攒了一年的金库，请院长收下。院长毫不推辞，马上揣到怀里。 重要的事做完，你们就在济慈院里四处逛逛。 有一堆小孩在院子里玩游戏。一串小孩一人拉着一人的衣角，最前面还有一个小孩左奔右跑，试图抓住一串小孩末尾那个小孩。院长介绍说这是孩子间的新游戏，叫老鹰捉小鸡。 潘玠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小女孩在绣花。 他细细端详了很久。 潘玠突然抓住你的手，隔着面纱，你也能看到他的面色大变。 “怎么了？” “她……” 院长注意到你们的动作，也看向小女孩，笑着解释:“这个是闵娘，已经八岁了，年纪在这些孩子里算大的。这里的女孩子大了，都要学习织布绣花，以后能有个生计。” “她是……我从家里……救出的女孩。”潘玠在你旁边低声说，神情很恍惚，尸山血海的景象仿佛又在他眼里闪现。 你回握住他的手。 “院长，这个孩子是哪里来的呢？” 院长思索了片刻，“闵娘家是在梓潼的。梓潼前些年有场妖祸，死了好多人呐！妖祸过后，广汉郡守组织人去救灾，送了一批孩子过来。闵娘就是其中之一。” 院长露出怜悯的神色，“闵娘刚来的时候，话也说不清，只是吵着闹着要找哥哥，一个看不住就要跑出去找哥哥。战场上救下来的孩子都是这样，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发狂。后来才好一些。” 闵娘察觉到你们的注视，抬头看了一眼，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又低下头去绣花。 院长感慨地说:“唉，她的哥哥想必就是在那场妖祸里死了。若是没死，怎么会让她一个人到济慈院来呢？” 潘玠几乎要支撑不住了。你用眼神示意他，要不要说出来? 潘玠缓缓摇摇头。 于是你就和院长说，“心意已经送到，现在天色不早，我们就先告辞了。” “好的，好的，天师慢走。”院长把你们送到了门口。 回去的路上—— “为什么不说?” “闵娘，认不得我了。”潘玠抬头望天。天色阴沉，已至傍晚。 一群乌鸦归巢，发出刺耳的叫声。 “我变了太多了。脸，身体，都不是原来的样子。这幅样子……这幅小白脸的样子，何必见她? 让她永远以为哥哥还是那个勇敢的样子也好。” 晚风中的潘玠身形格外脆弱。白皙光滑如凝脂的手伸进纱帘内，捂住了脸。 你似乎听到了一两声抽泣，但要细听时，除了呼呼的风声，什么都没有。 潘玠平静的声音继续响起:“她在这里过的很不错，比跟着我好。她父母都为妖鬼所杀，我现在是妖鬼，在我身边，她该如何自处？倒不如不见。” “院长是个好人，闵娘在那里会获得很好的照料，你可以放心。” “嗯”潘玠点头赞同。“走吧，回去吧。这边的事情结束，就可以去梓潼了吗？” “明天收收东西，备两匹马。你会骑马吧？” “会的。” “那就好。” 接下来的路程默默无言。赶在城门落锁之前，你们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