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田书屋 - 同人小说 - rskc在线阅读 - 第二章

第二章

    【二?/上】

    一想就忍不住想起许多往事。诸葛孔明望着窗外朦胧的天空,雨势还是不见小,他吸了一口奶昔,味道甜的吓了一跳,带着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那杯冷饮,似乎是为这小小的杯子中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糖而困惑。左右也是等,不如再看看下个周要和曹魏谈判的材料,合同有没有什么问题。

    当年在商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手遮天的曹孟德的继承人很是出息,在曹孟德退休的第一个月就全面吞||||并了曾经一家独大的大汉,连一个名字都懒得给他留下,改成了曹魏。出息归出息,但身体不怎么好,现在实权多半都由之前曹孟德管公司时总躲在幕后的司马仲达掌去了。提到司马仲达诸葛孔明就觉得头痛,这人难缠的很,而且大概是他跟刘玄德在一起这么多年也被传染了颜控的病,看见司马仲达那猫头鹰似的到处乱转的头和暗含凶光的眼睛就觉得心里毛毛的。

    他们严格意义上说第一次见面是在大汉——那时候大汉还在——主办的青年经理人峰|||||||会上,他代表季汉出席。那时他根本不知道曹孟德手下还有司马仲达这么一号人存在,所以诸葛孔明只是远远地瞟了一眼,看见司马仲达离当时在大汉可谓“众星拱月”的“满月”荀文若和“新月”郭奉孝远远的,阴鸷的眼睛以十分诡异的角度紧盯着他。

    后来再见面就是大汉变成曹魏之后了——那时候他们开始经常碰面。司马仲达这人怪的很,曹孟德那样素来来者不拒的人都不怎么待见他,孔明知道他很有手段,因此能不跟他打交道就不跟他打交道。

    一味地躲终究是躲不过的。

    季汉和曹魏争西城这个重要工厂时,诸葛孔明心里其实一点底也没有,他知道曹魏若想从季汉手里抽走西城可谓易如反掌,但近千万的订单眼下都在西城生产,此刻断断不能让西城易主,否则季汉就是耗尽家产也填不上这个空,可还是故作镇静,见司马仲达带着他家两个小讨命鬼来了也不理,只是装作随意地把文件夹往桌上一甩,正好露出一张拍卖证书,是上个周成交的斯特拉底瓦里亲制的小提琴,卖出了近二十亿的天价,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媒体削尖了脑袋打探消息,关于买家的信息却只得到了“是个做生意”的这样模模糊糊的回答。

    这当然不是诸葛孔明买的,可他就是要让司马仲达以为是他诸葛孔明买的。季汉的闲钱多到能拿出二十个亿来买一把小提琴,根本不在乎区区一个西城厂,若是曹魏妄动,季汉也不会吝惜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让诸葛孔明觉得既好笑又后怕,他这拙劣甚至说是冒险的计划竟然真的奏效了,一向谨慎的司马仲达放弃了强行并购计划。

    那天诸葛孔明走出公司时,手还在发抖,却看见公司门口停着一辆都改装的看不出车标和款式的黑|||||车,一看就是司马仲达的座驾。孔明定定神,轻轻握紧双手,换上一套谐谑的表情主动走上前。果然,车玻璃随着他的接近慢慢放低了,露出司马仲达面无表情的脸,“我送执行官吧。”司马仲达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毫无破绽,“听说您上下班不开车,就喜欢坐地铁。”

    “我以前也开车,并且,如果您想知道的话,开得不错。”诸葛孔明脸上仍挂着笑,“后来一个多年来很重要的朋友因为疲劳驾驶出了事,就再不想开车了。坐地铁有坐地铁的好处,人总要有点时间整理思绪。”

    司马仲达的眉毛小幅动了动,“我还以为您不是喜欢往人堆里凑的类型。”随后他挑起嘴角,显得莫名有些真诚的轻松,倒一下子显得年轻了几岁。这是诸葛孔明第一次见他笑,他突然明白少年缺爱长大变|||||、态的曹子桓怎么会看上这家伙了,“您从来都只站在刘玄德先生一人身边,不是吗?您这么夜以继日地工作,就是为了同时完成曾经您和刘玄德两个人的工作,只有这样,您才能假装刘玄德仍然在那里。”

    “改日公司不忙我一定请司马先生来家里坐坐。”诸葛孔明仿佛没听见他话里带刺一般加深了笑意,嘴角浅浅的笑涡装了蜜一样甜,“我先生在改行之前是学音乐的,琴拉的很不错。听说您也喜欢小提琴,到时请一定要指点指点。”

    “多谢诸葛先生美意。”司马仲达的脸僵了一下,“只是,说句冒犯先生的真心话,您犯不着为了刘玄德苦熬着。您的情况,还有季汉的情况,我都很清楚,比您能想象的清楚。季汉被曹魏兼|||||并是迟早的事,这您也清楚。您很有本事,固然能为季汉多拖上不少日子,但这日子是有限的。”孔明决定收回此前关于司马仲达微笑的评价——这人什么表情都让人心里不舒服,“人生苦长,终焉亦是一片虚妄。”

    孔明以为自己为他的话会痛苦,会愤怒,会一走了之,至少会冷笑,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到底是改了性子,只是慢慢地点点头,“司马先生说的,我会考虑的。至于’终焉是一片虚妄’这话,”他甚至友好地拍了拍司马仲达露在外面手背,“实在是我今生听过最透彻的道理。请您务必转达还在中心医院躺着的曹子桓先生,毕竟活着的确是一件又痛苦又漫长的事情。”

    【二/中】

    司马仲达脸上那层完美无瑕的面具破碎了片刻,暴露了最深层蛰伏的悲戚和脆弱。他僵硬地转过据说能一百八十度旋转毫无压力的脖子,吩咐司机马上开车,孔明甚至隐隐听见了他颈肩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人啊,都是有弱点的,只要抓住了弱点,狠狠捏在手里,那就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司马仲达想这样做,自己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诸葛亮站在他身后望着那辆绝尘而去,和他的人一样,看似没有任何特点,近乎“概念化”的车。不妨就拿司马仲达的这辆车来说吧,他固然谨慎,谨慎得几乎无懈可击,甚至连车牌号都是假的——要不这车牌号的最后四位怎么会正好是曹子桓的出生年份呢?

    我大概也是老了。孔明低下头,看着地上一滩水渍在初上的华灯中映出自己鬓间出现的白发,他拉紧领带,整理好领口——每当他这么做,他总忍不住想起季常。他摸摸自己的眉毛,想着大概自己的眉毛要像季常一样全部变白大概还要二十年吧。

    以前听司马德cao教授说,人越老心肠越硬,所以他才总把我的论文打回来,看来是真的。他想笑,却又觉得酸重的眼眶压住了想要上扬的嘴角。

    现在他不怕司马仲达,司马仲达也不怕他——他们俩年龄相仿,心硬的程度看来也旗鼓相当,又都把对方的把柄捏在手心里,一有机会就会往对方心窝子里捅。就这么一直斗下去,总是会不分输赢的。唯一决定输赢的方式,大概就是谁能把这又苦又长的人生熬的更久些了。

    法孝直的话让他想到了很多人,公瑾、季常,还有司马仲达。诸葛孔明慢慢翻过合同的最后一页,雨仍然下个不停,但他的心已经不怎么焦躁。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就是雨立刻停下,他也不可能早回去了。

    何况雨是不会为他而止的。

    想到这里,诸葛孔明叹了口气,手伸进公文包里想那只钢笔,却碰到了一个光滑的手柄,让他浑身一滞——那是一把雨伞。他一时有些困惑地看着手里那把制作精美的五重折叠伞,它很小,也很轻,但很结实,手柄上刻着“章武”二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塞进自己包里的,他甚至没有感觉到。

    那是他们的公司上市那一年,刘玄德送给他的,字是他亲手刻的。

    他定定地看着那把伞,光滑的银色手柄映出脸上的他惊愕,还应照出了他背后无数条他未曾选择的路:如果他没有选择避雨而是再彻底检查一下包,如果他没有那天晚上劝季常连夜赶回来而是留他住一夜,如果他和刘玄德那天晚上没有吵起来,如果他跟他一起去了夷陵,如果他在把荆州分部交给关云长前在核对一遍名单,如果他没有劝阻周公瑾,如果他没有离开南阳,如果他没有……

    如果他没有选择刘玄德。

    他不再看那把伞,把文件一股脑地塞回包里,不管那杯喝到一半的甜腻奶昔,撑起伞冲进冷雨里。他要回去,现在就要回去,哪怕是走回去。

    终焉是一片虚妄,这话司马仲达没说错。或许是因为雨水滴进了眼睛里,诸葛孔明感觉眼睛有些痛。但他诸葛孔明的人生并非苦长,这一点法孝直、司马仲达、周公瑾,甚至是马季常都说错了。对于诸葛孔明而言,不仅终焉是一片虚妄,在遇到刘玄德之前的过去亦是,他真正活着的时间只有眼下这短短的不到二十年。

    他早就听说过刘玄德。一个音乐学院吊车尾的学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突然要改行做生意,并且说做就做,跟他两个拜把子的社会青年兄弟凭借他爹在大汉留下的一点远的可怜的关系开始创业。结果自然不容乐观,没赚着钱还把本赔干净就不说了,据传闻三兄弟年轻时没少住过火车站。

    如果站在终点回溯,刘玄德走进他的生活早在他刚到南阳时就响起了前奏。那时候他顶着一个叫“卧龙”的ID,在各大网站发表文章点评时事,活跃的很,因为一些观点太过犀利没少被查封。每次他发帖总有不少人私信骂他,诸葛孔明也懒得理,也不把他们封进黑名单,时候长了他甚至能记住这些反对者的头像。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有一个匿名账号坚持不懈地给他发表的每一篇文章写长评,大部分时候都坚定赞同他的观点,少部分时候提出谨小慎微的反对——这种时候多半是因为诸葛孔明对自己刚刚提出的那个观点也不怎么满意。此人不总吵吵着给他打call,也不转发,更不给赞赏,只是心平气和地说理,真心实意的赞美,因此和他胃口对得很。

    一来一往,时间长了,从来不回复不翻评论的“卧龙先生”竟然偶热也会和这位无名氏先生版聊几句,大部分时候卧龙先生都客客气气只的,刘玄德表面上也是一副纯学术的姿态,屏幕后却早已是西子捧心满床打滚。他不知道刘玄德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卧龙先生等于南阳书院的诸葛孔明,八成是之前也被刘玄德忽悠加入季汉,后来又因为母亲的抑郁症不得不离职的师兄徐元直说漏了嘴。

    那时是刘玄德人生的低谷。小公司濒临破产,每天都有一堆债主追在屁股后面要债,为了躲债整天搬家,妻子也跟他离了婚,带着儿子阿斗改嫁他人了,每天就跟他几个铁哥们挤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公司”里过夜。诸葛孔明,或者说“卧龙先生”就是他人生无边黑暗中的一点星光。他年轻,耀眼,聪明;他的思维像灯塔,又像利剑;更重要的是,刘玄德从他的文字和语言背后感受到了一种亲切——这种亲切不像是他与关云长张翼德那样家人般的亲切,更像是磁铁的两极,或者说,被劈开的灵魂在寻找他的另一半,强烈的渴望与喜悦每天晚上燃烧他的肺腑,让他在饿着肚子的夜晚更加辗转难眠。

    诸葛孔明不知道的是,他在南阳书院的日子并不如他以为的那般安稳——校长刘景升早就看不惯他想把他换下去了,诸葛孔明之所以能继续吊儿郎当地呆在南阳书院就是因为刘玄德这个刘景升表了几十表的表弟每个周都跑去刘景升那喝茶,顺便安利一下孔明大法好,雷打不动持续了半年,总算是压下去了刘景升想把他开除的念头。

    那时候的刘玄德没有钱,没有权利,有的只有时间和一颗百折不挠的决心,一腔难凉的热血。

    时间便是他送给诸葛孔明的第一份礼物。至于百折不挠的决心,一腔难凉的热血,早在他们见面之前这一切就早就属于诸葛孔明了。

    诸葛孔明在这方面固然很迟钝,但也不至于完全感受不到,毕竟一群二十岁出头的学生里混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还是很难让人无视的——何况还是个帅大叔。

    一开始他只以为刘玄德也是想要招揽他的诸多HR之一,时间长了不点他他自己知趣就走了,后来才慢慢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此人虽然每次来都打扮的光鲜亮丽,摩登入时,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其实都是旧衣服,不过是他气质好,又很会穿搭,因此总能穿出韵味来。更让诸葛孔明感到受宠若惊的是,虽然时常有校外人士前来蹭课,此人是为数不多只对他的课感兴趣,而不是对他的人感兴趣的人。他听课的表情非常专注,甚至让旁观者能够感受到他整个人都被什么照亮了——而诸葛孔明遍是那光源。

    他似乎非常腼腆,有好几次诸葛孔明在引用比较生涩的经济学概念时看到了男人眼中的困惑,他甚至总是多在讲台前等一会,但每次下了课那个中年人就匆匆收拾了东西离开,一秒也不多待,似乎有什么非常紧急的事。时候多了诸葛亮渐渐发现了其中的规律——这个英俊的中年男人一走,就会有一群面色不善的练家子在他教室门外探头探脑。

    不过诸葛孔明几乎什么也不在意,所以他选择不去插手,只是会在下一次见到那男人时偷偷留心观察一下他脸上有没有淤青。

    到底只是“几乎”而已。

    他开始跟学生悄悄打听那个每次总在上课前两分钟——他感到满意的另一点,恰到好处而不死板的守时——悄悄坐到教室最后一排的中年人是何许人也。一脸“我懂得”表情的学生表示包在他们身上,果然在下一周上课前他就得到了此人的信息:刘玄德,四十六岁,离婚,有一子,名义的董事长,实际的无业游民,主要人际关系为三个拜把子兄弟关云长张翼德以及赵子龙,还有数不清的仇家。一言以蔽之,虽然长得挺好,气质出众,但不是结交的好对象,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男朋友。孔明一脸凝重地点点头,看似深思熟虑,实则把“刘玄德”三个字之后的全部信息都抛诸脑后了。

    可就在这一节课,刘玄德没有出现。下一个周也没有,下下个周也没有。那几天诸葛孔明的注意力破天荒地从经济版转移到了社会版,就怕看见发现中年男尸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他为了因为看报纸耽误了的论文进度泡了一宿的图书馆,在第二天下午才回到办公室,发现同屋的崔州平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怎么了?”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自己放在办公室里的折叠床,打算补会眠。

    崔州平仍然用一种介于老父亲的惋惜和损友的激动之间的表情盯着他,知道诸葛孔明已经一只脚踏进梦境中,他才突然开口,“昨天下班时候那个刘玄德来办公室找过你。”

    “找我?”这可把诸葛孔明吓得睡意全无。

    “是啊。”崔州平似笑非笑,“可惜你不在,他只能请我吃了顿饭。”

    “他可有说什么?”

    崔州平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他说没见到你真可惜,这一趟他来的挺难。”

    陌生的情绪趁他不注意就早已钻进了他长久荒芜的心,崔州平的话好像一场雨,虽然带来的只是菲薄的水汽,却足够那颗种子破土发芽,细细的根须牢牢抓住他的心脏,又疼又痒,蚊子咬了似的。在过去的两个周里他搜集了刘玄德创业以来的全部资料,已经基本把他小小的药品公司的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如果刘玄德说“挺难”,那么情况应该是已经困难到难以挽回的地步了。

    诸葛孔明想了想,从已经铺好的床上站起来,夹起电脑,又往门外走了,“你去哪?”崔州平在身后叫他。

    “去图书馆,我要改论文题目。”诸葛孔明头也不会地说。

    “还改什么?”崔州平追出来,“你那论文不是写了几年了吗?!”

    “司马教授不满意,我也不满意。与其抓心挠肝地微调,不如全部推倒从头再来。”诸葛孔明头也不会地说。

    “那要是刘玄德又来找你怎么办?”崔州平大声喊他,孔明已经走过了拐角。

    “那就让他再请你吃顿饭——别忘了打包一份给我。”

    想来是福至心灵,这个他憋了几年的论文换了题目之后写得十分顺畅,甚至可以说是行云流水,仅仅几个月就完成了过去几年的成果。或许也是因为诸葛孔明用数十倍高涨于往日的热情来搜集资料和啃文献。

    那段时间他就住在学校了,一方面是他租住的公寓距离学校有半小时的车程,来回就是一小时,他不想浪费任何时间,另一方面是——

    诸葛孔明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几乎整日泡在图书馆或者办公室,反正也不会有学生找他问问题,崔州平又不怎么爱坐办公室,这里清净的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天他家小弟来给他送东西的时候,他几日关在办公室里实在憋的难受,想起当年自己在合唱团挂了个名,不去训练却总喜欢大清早吊嗓子,索性让正在读本科的诸葛均帮他改改论文格式,自己出去放风了。

    反正等了那么多天他都没来,总不至于就走开这一回便来了吧。孔明几乎有些赌气地想。

    可谓无巧不成书,仿佛是老天故意作对似的,诸葛孔明前脚走了,刘玄德后脚就来了。等诸葛孔明吊完嗓子回来了,看见自己桌子上留着一封信。“刚才有个男的来找你,叫刘玄德,说他是你学生。”诸葛均一脸崇拜的看着他,“看你不在,他很失望的样子,就写了封信。”

    匆匆打发了诸葛均孔明就坐下读信了。信里写的东西跟孔明估计的大查不查,让他稍感意外的是刘玄德叮嘱他要多喝些水——他掂了诸葛孔明办公室的暖瓶,都是空的。信末留了他的电话,孔明刚要伸手摸手机,却又停住了动作。如果说上次刘玄德来找他却扑了个空只是让他觉得有些许遗憾的话,那这次就是愤怒了,仿佛冥冥中有什么故意阻挡他们俩见面一样。想到这一层,诸葛孔明心里咯噔一下,虽说他这个人是受过多年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但不知道为什么非常迷信,在课余时常钻研星座相面,嗜好是给人算卦。或许这就是天意。诸葛孔明久久地看着窗外那棵刚挺过寒冬的桃树,他一向随波逐流,毕竟那些自以为能够驾驭命运洪流的人最后的所能做的不过是用自己的尸体铺平河底罢了。他从不争取,从不渴求改变,随遇而安,无欲无求。

    他不过是损失了一个可能得到的朋友,这并不造成什么损失,毕竟他们都没有真正认识过。转眼已是深夜,诸葛孔明锁上了门,却鬼使神差地在走廊尽头的垃圾桶边停了下来。他看着被留在垃圾桶里的烟蒂,这烟抽的极“彻底”,几乎已经要烧到滤嘴了。但看烟蒂是细长的薄荷烟,想来抽烟的人不是烟瘾很重,只是向来节俭。

    他想刘玄德写完了信,就站在这里望着楼下皱眉抽了支烟,吐息间带着淡淡的烟草味,烟雾就从南阳书院经济学院小小的办公楼徐徐上升,消失在空气中,或许其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会被诸葛孔明吸入体内,成为他血液中致命的一部分。

    这本该让他心安的结局,却不知怎么的让一向睡眠质量绝佳的诸葛孔明失眠了。

    【二/下】

    又过了一个月,诸葛孔明的论文已经完成了收尾阶段,索性连课也不上了。反正他知道中层早就看他不爽,等他写完论文就辞职,然后就跟着第一个来找他的人走,不管他是谁。就这样打定了主意,诸葛孔明再一次打开电脑,最后一遍检查格式,修改了几个句子,然后把那篇洋洋洒洒几十万字的论文和一张辞呈分别发到了司马德cao教授和刘景升校长的邮箱里。

    估计教授还要好久才能看完再确定答辩时间,诸葛孔明索性铺开了他的折叠床。左右也是等,不如就睡觉吧。

    大概是因为心里惴惴不安——当然不是因为论文,他自己的论文自己再清楚不过了,这次绝对能一次通过;更不是因为刘景升,他早就看够了那张老脸——他作了一个很长,很混乱的梦。

    梦里他是一袭白衣的谋臣,跟随一位总打败仗的将军。他们在南阳相遇,最后再白帝城分别,这中间他经历过几次惊心动魄的逃亡,几次登楼远眺的豪情,几番心潮澎湃,几度痛断肝肠。后来将军不再总是打败仗,他也不再是衣袂飘飘。梦的终局是军帐中垂垂老矣,白发苍颜的他颓然枯坐,面前燃着七七四十九盏油灯,桌上还摆着一盏。那本已在白帝城离他而去的人突然挑起营帘,锦衣华服,英气逼人,一如当年南阳隆中那个在他面前重重一跪,已不算年轻的年轻将军。帐外本应是萧瑟的深秋,却照进来明媚的春光,飘进来如粉雨般纷纷扬扬的桃花。

    “我的孔明累了,该歇歇了。”那将军说,他想伸手,将军却吹灭了他面前的那盏灯。

    然后他眼前的是一片黑暗。诸葛孔明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之所以是一片黑暗是因为他醒了,而外面天已大黑。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等待眼睛重新聚焦的功夫,有人打开了桌上的台灯,调到了适合的昏暗灯光。“几点了,州平?”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崔州平,便随口问道,睡了太久他浑身发麻,一时坐不起来。

    “一点了。”回答他的却不是崔州平。那是声音很低沉很柔和,却隐忍着痛苦,像是醇正的蜂蜜金色的蜜浆中总含着苦涩的蜡块。

    “我的孔明累了,该歇歇了。”

    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清晰的好像直接从梦里传出来的。

    他猛然转头,看见身边站着的却是刘玄德。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刘玄德忙走上前来扶他,诸葛孔明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盖了件很有品味的外套。刘玄德顺着他的视线一看,一下子涨红了脸,从耳尖一路红到眼角,“是——是我看先生睡着了,又没盖衣服,这初春天气还是挺凉,就自作主张给您——”他说的结结巴巴,不过孔明却没注意这些,他从刘玄德发间捻出一瓣桃花。

    之前也说过,诸葛孔明是很迷信的人。

    “多谢刘董。”他轻声说。刘玄德赧然笑着从他手里接过外套,只当他谢的是自己给他盖外套,却不知道诸葛孔明所谢的是两件事。“您等了多久了?”

    “我等的时间不长。”这毫无伪装的善意谎言让诸葛孔明几乎是有些无奈地瞟了他一眼,“从刘董的衣褶就能看出来您至少等了三个小时以上。”

    被戳穿的刘玄德就像犯了错的学生似的忐忑不安——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是诸葛孔明的学生,“今天下午两点去教室,等了半个多小时您都没来,问了路过的同学才知道您在准备论文,近期都停课了。我就想去您办公室碰碰运气,巧的是门卫说您就在里面,但在外面等到八点您都没出来,我有点担心,就跟门卫打了招呼自己进来了。”刘玄德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交待完了,仿佛就怕他打断,“孔明怎么认识我?”

    孔明。这样直呼他的名字有点过于亲切了,诸葛孔明却不怎么讨厌。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黑暗中隐约看不真切,但桃花清甜的香气已经从紧闭的窗扉中钻了进来。他脑海中下意识地勾勒出刘玄德忐忑不安地站在桃花盛开的树下,一阵晚风吹过,云霞般的桃花落了他满头满身,不知怎么就心头一动。

    “您的事情我差不多都了解了。”他故意躲开刘玄德灼灼的目光,“并且,我大概连您找我想问什么,想让我做什么,都能猜个大概。”

    玄德一开始还很忐忑,现在见孔明心里跟明镜一样反而镇定下来了。“我和别人相比或许算是还能讲两句话,但和孔明相比就只能算是笨嘴拙舌了。既然您心里都清楚,那么我多说也是无益。”他恭谦地垂下温和的眉目,“我只想问问您的答案。”

    “我当然会回答您,只是我也有一个问题想刘先生。”孔明嘴角噙着笑意眨眨眼,纤长的睫毛小扇子一般,扇出细碎的风剪碎了刘玄德心中勉强维持住的镇定,“这天底下生意这么多种,为什么先生就偏偏选了药材这一桩?”方才飘忽不定的眼神忽然紧紧锁定了刘玄德,“要知道,这桩生意可不好做,您的竞争对手哪家也不好惹。大汉是当年资助抗战时起家的,基本等同于国企,如果不是近两年被内部的蛀虫曹孟德差不多啃了个干净,其他人是压根不会有竞争话语权的。孙吴专做进口药才也有几代人了,他们掌握了南方的绝大多数大型港口,这方面跟他们竞争空间不大。如果您真想有所作为,就只能瞄准中成药——大汉自起家以来这部分业务就主要分给了荆州分部和成都分部。这两家公司据药材原产地近,设厂最多,历史也最久,这也就几乎等同于大量可清出的存货和稳定的客源,他们的营业额却每况愈下,简直是天降先生一剂良药,正好解了先生缺乏设备,没有客源两大难题。”

    刘玄德怔怔地盯着孔明,一时觉得千言万语涌上喉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试探性地轻轻拉住了孔明一只手,见对方并不反感,这才握地紧了一些。“孔明问的问题,已经解了我想问的问题。”他慢慢地轻声说,不想暴露自己的哽咽,“至于我作药材生意的原因是,我觉得活着很幸福,所以我希望更多人能活得更久。”他顿了顿,“孙吴所卖进口药虽有效,但价格高昂,普通百姓无法负担;而大汉……这么多年来,大汉早已不是简单的“公司”二字能够概括的了,层层叠叠的官僚系统让内部各方利益相互纠缠,没有关系的普通人根本买不到有效的药。这二者,不管哪一者,都只是在医病的同时加重了患病者的痛苦。如果为了幸福快乐地活着就必须痛苦地活着,这道理我想不通。”

    如果为了幸福快乐地活着就必须痛苦的活着。诸葛孔明用了过长的时间来拆解这个句子,这感觉就好像有人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户,他这才明白自己此前生活的地方是一片黑暗。他垂下眼,敛聚了一片星光,“其他人不屑于去想的问题,先生却怎样也想不通吗。”

    “是的。”刘玄德有一种无比自信的坦诚,他不畏惧承认自己的任何缺点,因此却比这世上的许多人完整。“因为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简单的、根本的问题,为什么天下这么多能人却没有人能解决。所以每当想起这件事来,就觉得心痛的彻夜难眠。”

    “以先生眼下的情况,难道不更该想想您该怎么回新野的公司吗?”这话听起来像讽刺,但诸葛孔明的声音无比真诚,因此玄德反而觉得心头一暖,“您眼下恐怕连买回程票的钱都不够了吧?”

    沉默良久,他站起来跟诸葛孔明鞠了一躬。孔明被他吓了一跳,但也没有阻拦。“孔明刚刚说过,已经清楚我的来意了。”刘玄德的声音有些发抖,但身形稳健挺拔,“但我刘玄德恐怕比您能预想的更贪心。”

    孔明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望着他。

    “我知道此前有不少HR来找过您,都被您回绝了,而我的公司眼下甚至根本没有与大汉和孙吴相比的资格,因此如果孔明拒绝我,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只是想问,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我的公司成为了能与大汉孙吴并肩的公司,那时我能再来找您,再问一遍今天我想问的问题吗?”

    孔明笑意盈盈,“刘先生自进门起,可还不曾问过我一个问题,反到是答了我两个问题。”

    刘玄德闻言他抬起头,目光坦荡毫无遮瞒,如北方旷野上长驱直入的西风般冲进诸葛孔明心中,“孔明可愿意跟我走吗?”

    虽然早就猜到了他想说的,但真的听到了,诸葛孔明还是呼吸一滞。他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暗暗做着深呼吸让自己的心不要跳的太响。沉吟半晌,孔明从钱包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刘玄德。“这是我在隆中区租的公寓的钥匙,请刘先生找人帮忙把里面的东西搬到新野去吧。东西不多,大部分都是书,所以还挺沉的。”

    刘玄德愣住了。他一会看钥匙,一会看诸葛孔明,好久才干巴巴地憋出一个问题来,“孔明的论文写完了?”

    “先生今天来的巧,在我睡觉之前刚把论文发给我在建业的司马教授。半个小时后有一趟经过新野的慢车,我们搭那班车回去,明天一早上班前就能赶到新野。”诸葛孔明给崔州平草草写了张字条,把自己的两个暖瓶半盒中性笔还有心爱的折叠床都送给他作临别赠礼了,“顺便一提,我的论文题目是《当代医药市场分析》。”

    那天凌晨他们坐着哐当哐当的绿皮火车一路穿越了黑暗。期间诸葛孔明去洗手间洗脸的时候,从自己鬓角中发现了一片桃花花瓣。他站在狭小的洗手间里,盯着那篇柔软如蜀锦的粉白色花瓣,看了许久后露出一笑,把花瓣放在唇边轻轻烙上一吻。

    诸葛孔明办公室的窗户是关紧的,桃花不可能是从窗外吹进来的。之前他还奇怪,刘玄德这把年纪也该算是久经情场了,怎么会纯情到连给他盖个衣服还会脸红。

    原来是做贼心虚。

    他从洗手间里出来,正好看见刘玄德站在窗边抽烟,冷风直直地吹进来,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已经是一片擦亮的群青,新野城的轮廓渐渐清晰地现出了全貌。刘玄德紧皱着眉,大概是怕风迷了眼。他站在暗处看了一会,走上去毫不客气地从他嘴上把烟缴了扔出了窗外。那烟只抽了一半,他以为刘玄德会心疼一下来着,结果他没有。

    “抽烟不好。”诸葛孔明知道自己声音硬邦邦的,不过刘玄德很顺从地点了点头,“是不好。其实早想戒了的,只是犯愁的时候忍不住要抽两根。”

    孔明点点头,“你现在可以戒了。”他停顿了一下,又屈尊降贵地做了点补充,“有我在你以后就不用犯愁了。”

    车厢的灯是关着的,窗外的晨光是昏暗的,但有第三种光照亮了刘玄德的脸。他笑起来,诸葛孔明觉得他笑的很好看,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四十六岁的人。“好,戒烟。”他高高兴兴地说,从兜里掏出了打火机和剩的小半盒薄荷烟放在他手心里,“孔明监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