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田书屋 - 言情小说 - 那条辫子那条河在线阅读 - 十六

十六

    养了整整一个多月,嬴洛肋下的刀伤总算是完全愈合,留下一条张牙舞爪的疤痕。

    她骄傲地说:“伤疤是女人的勋章,老成,你看,护林员的功勋。”

    成舒指尖放在她的伤疤上,怕弄疼她,吹了一口气,她养得哈哈大笑。

    广东三月的天气,已经足够下水,几个人总在晚上溜到县城外面的河去练游泳,月光洒在河滩上,陈医生白色的裙子那么好看,那么轻盈,像林子里的雪。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留着“汉jian头”的黄祥一点都不吝啬吹捧陈医生,吹捧他的自由女神。从他口中,嬴洛知道这些年,陈医生不知道救了多少她这样,因为各种各样原因生病落难的逃亡知青。

    她也感激陈医生和这一帮人,没看低自己的文化水平,始终一视同仁认为她也是“知识青年。”

    嬴洛没下过水,但学得最快,也最卖力,她穿着陈医生给找来的泳衣,很自然地欣赏自己月光下修长挺拔的身体。

    她看着好多青年们的笑脸,一恍惚,发觉自己已经离那个秦岭下的小村庄很远了。

    每当有人打退堂鼓,说丧气话,老九总是鼓励大家:“毛泽东都能横渡长江,我们怎么不能横渡大鹏湾!”

    “毛泽东能活到一百五十岁,你能吗?”有人呛他。

    “寡人万寿无疆,永远健康。”老九拍拍胸脯,扎一个猛子,潜到河床,在大家以为他溺水了,张罗着下去救他的时候,他湿漉漉的大脑袋又冒出来:“寡人又回来了,没想到吧!”

    成舒也下去游,但静静地在一边练,很少参与讨论。他偶尔受人之托,帮人把他们告白的诗,当场翻译成拉丁文或希腊文,再转述给黑影里的,这些人心目中潜在的爱人。

    “等到了香港,我要吃很多rou!”

    “我要吃面包!”

    “我想去读大学!”

    “我不想再挨打了!”

    月光如银,他们许着花里胡哨的愿望,春潮在青年之中涌动。

    坏消息在四月的时候传来,陈姐某天回来,疲惫地点了一支烟:“中国这边,要严打逃港知青。昨天走的一班知青,船被打翻了,人全淹死了。我以后,也很做了。”

    “有人在罗湖那边传,三天后是英国女王的生日,到时候所有成功抵港的,都能发英国护照。”

    “不对。”黄祥摇晃了一下他蓬松的汉jian毛:“哪有这种好事?”

    “不管你信不信,很多知青和农民信了,打算走罗湖。你们第四天走,解放军大概没功夫对付我们。”

    “那你呢?”黄祥坐到她旁边,搂住她的肩膀:“陈医生,你肯定也走吧!”

    “我晚两天……淡水街那边,有个女知青要生了……我得去接生。”她将烟灰抖到烟灰缸里,亲了黄祥一口,撇撇嘴:“洗澡去,酸死了。”

    “陈医生,和我一块儿洗澡去。”他当着大家的面,脱掉了汗衫,趿拉上人字拖,拽起沙发上的白裙子陈医生:“我要好好说服你。”

    老九大喊了一声:“为什么没有人和我拍拖!”

    “九哥,你走不走啊。”嬴洛问他:“你一个月前就说要走,也没见你准备东西。”

    “我时刻准备着,为无产阶级革命奉献终身。”老九又开始揪头发,说洋鬼子话:“A hard life choice.”

    “我看你就是东关大队修水利的料。”黄祥嘿嘿地笑。

    “走!rou身脱大陆!”老九下定了决心,喝完了杯子里的酒。

    嬴洛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1967年4月22日,树林里风很大,白裙子的陈医生送他们一帮知青,偷偷穿过盐田的边境封锁,来到波涛汹涌的大鹏湾。

    本地的渔民驾驶着一艘能坐二十人的小汽船,他们坐上去,每人拿了一只救生圈,摇晃的水面让他们感到心惊。黄祥拉着陈医生的手不肯放开:“你答应我,我在吉澳等你,你不来,我就不走。”

    “好啦!我一定来!”陈医生和他简单地接吻:“不早了,快动身吧,大工程师!”

    “嘟嘟嘟嘟——”汽船开动,黑暗中,他们离开的那片树林,逐渐隐没。不出所料,老九还是没下定离开的决心。

    嬴洛忍着风浪里晕船的颠簸,机警地面向树林,四处张望,突然,白煞煞的探照灯凭空出现,灯拂过漆黑的海面,船上每个人的脸被照得清晰可见。

    “快跳船!”

    她大喊一声,一手拉着成舒,一手拽着救生圈,两人“扑通”跳进了海里。

    一个浪头打过来,他们刚抓稳救生圈,就听见“突突突”的机枪扫射声,海面上被探照灯闪地亮如白昼。

    流血的,青年的尸体,从空荡荡的船上掉下来,在他们身边沉入海底。

    他们拼了命地向对岸游,被浪打得晕头转向,几次都要游错方向,亏得她常年夜间去林子里巡视,眼睛出奇地好,才能分清深圳的盐田和对面的吉澳洲。

    风浪愈来愈大,机枪扫射的声音停了,或许是听不见了,海水摇动着救生圈,也摇动着她逃跑的心。

    青年游到一半,就没力气了,趴在救生圈上说:“放开我吧,凭你自己,很快能到对岸。”

    她突然就不再犹豫了,拖着他的救生圈,往前拼命游,她想,为了给舅爷舅奶奶伸冤,为了给知青们伸冤,老成,我们得到对岸去。

    从秦岭山下的小村子一路逃来,她一定要穿花裙子,看电影,拍相片,吃热饭,把牛奶当水喝。

    又一个浪头打来,她呛了几口水,连忙去看在救生圈上趴着的青年,青年咳嗽着,费力地扒着救生圈的抓手。

    海面波涛不止,她潜下水,托着他,让他上半身更多能借到救生圈的浮力。

    再次浮出水面时,海上下起了雨,远处的吉澳洲越来越模糊不清。

    她铆足了劲儿,又拖着青年向前游了一公里,突然,听见青年在身后叫她。

    “阿洛,我爱你。”他说:“你把绳子割了吧。”

    雨点纷飞,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嬴洛游过去,发现他在水里早就冻得瑟瑟发抖。

    “放屁。你他妈快给我游!”她哪肯松手,继续向前游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吉澳洲也近在眼前。大雨倾盆,黑黝黝的岛上,森林茂密,她似乎闻到了自己最熟悉的气息。

    躲过最后一个浪头,她感到自己小腹触碰到了坚硬的沙滩,青年也被她拖拽上岸。她回头看去,风雨飘摇,波浪滔天,海潮呜咽,雨点噼噼啪啪砸落下来,似乎要吞没这个小岛。

    同来的二十多个青年,竟然只活了他们两个。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雨水也变得温暖可亲。

    突然,青年没了力气,倒在她怀里。一股不同于雨水的温热粘稠的液体,流到她腿上,借着微弱的光亮,她看到青年的小腿上,不知何时,中了一颗子弹。

    “老成,能听见吗?你醒醒,你不准死,到香港了!”她拼命摇着青年:“到香港了!”

    “阿妹,你需唔需要帮助?”

    她猛地一回头,一个提着灯的老妇人,正向她走来,讲着她听不懂的话。

    刚才微弱的亮光,正来自老妇人手里的渔灯。

    她抱着爱人,喜极而泣,风雨夜里的那盏,来自香港的明灯,永远亮在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