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梦多
景元的书桌抽屉里有一本相册，册子里塞着一张张照片。照片的主角是黑色卷毛短发的孩童，随着一页，一页，仍在新增。最新的相纸捏在景元手中，是看上去更为成熟的少年。 信息无一遗漏地暴露在他的眼中，学校、生活轨迹、兴趣爱好、联系方式。 少年的模样愈发地与那个人相像，从默许丹恒离开的那一刻起，从无形的望远镜中，默默地凝视着丹恒的成长。景元只是远远地看着，远隔遥遥的星系，不偏不离地关注着他。看他如何成长为怎样的人，是否还会，变为丹枫的模样。 景元多用了几分定力，把注意力拉了回去。 冲泡一杯淡茶，在夜色渐浓之时，他拿起手边未处理的文件，翻阅几篇。略见几个字眼，回想起什么，又迫使自己将注意力放回工作，用枯燥无味的字句麻痹自己。淡茶一盏，让自己睡得不那么沉，轻轻一动，便能从梦魇抽离。 这个漫长得伴随了十余载的梦。 当初想方设法使绊子的老东西们早就退休了，他构建起了罗浮的新一根一木，如今终于实权在握，曾经的“渎职之事”，被信息淹没，除了当事人，鲜有人提起。 “将军，时候不早了，注意休息啊。” 景元轻笑一声，“谢谢。”才发觉已经过了午夜，起身动了动酸困的肩颈。用热水澡醒醒脑子好了，然后继续在家完成工作。 漆黑的街道寂静无声，晚春夜晚不像夏季那般燥热，带着寒风，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巷道钻出，撞了个满怀。进了家门，把寒气抖在身外，走入浴室。 浴室中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绝于耳，疲劳中合上眼皮的景元似乎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到来，侧首望着门口的身影，笑着伸出手。 沉眠的人动了动身子，水流淹没了他的鼻梁，他猛然从幻梦中苏醒，挣扎着，从溺毙的边缘回过神，呛了一口水。 “怎么又在浴室睡着了……”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在半睡半醒之间，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个身影，他所怀抱的，在他的节奏下亦步亦趋跌入陷阱。他忍不住在心底又呼唤了对方的名字，手掌心积着一小抔清水正如当时捉不住的那缕发丝。 闲暇之时，偶尔能想起他的笑容，可惜不多，因为他看到的大多是失神的模样，哭泣又占了三成。 这给了他很多时间来书写忏悔，一行一列，从相识到相逢，相知又如何，现在回想起，他从未触碰到那个人的内心。现在一遍又一遍地回味，又有什么意义。以为忏悔一次，就会剥离一些，没想到，只会越来越思念。 原来那时的丹枫，也是这种心境吗。 景元有些疲倦了，疲于忏悔与不愿承认的孤独。 于是第二天一清早，买入两捧蔷薇，用呢子大衣护住，以防清晨的寒风吹落几枚花瓣。娇羞的粉色藏在衣襟，景元垂首，有些恍惚，对着花束露出笑容。 他走到冷冰的石碑前，这里打理得整齐干净，鲜有人至。树荫庇佑着这片墓地，时不时有鸟儿停留。把花束放下，和当年一样沉默，不知说些什么，沉默地立着。 半晌，挤出一句话，“许久不见……丹枫。” 他脱下大衣披在墓碑之上，亲吻略带土腥味的石碑。另一束花放在隔壁的墓碑之上，直到阳光令人身体暖和起来，他动身离开。在回到灰尘满满的档案室，再次翻动档案时，忽然有些许感慨地，随性踱步。 景元记得哪封文档记着丹枫的案子，那里记录了他是如何“逃窜”并完成了克隆课题，在最后畏罪自杀。有一部分，是丹枫的口供，另一部分是来自他人的证言，可以说是他们共同将这位天才教授推上最后疯癫的绝境，也可以说，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不过是以不怎么漂亮的结局收尾。 景元翻阅着，在最后的签字画押部分，丹枫的字迹颤抖而潦草，当然，他那时候已经拿不动笔了，是景元捉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腕写完的。 当时医院里药水味甚是刺鼻，躺在床上的丹枫双目无神，距离他坠落仅有几小时。脑袋里都在想着如何将刃那个小子踩在脚下，步伐充满了即将胜利的愉悦。 末了，失了丹枫，连丹恒也找不到了。回过神时，才意识到自己错得彻底。 思索片刻，他向后倒在靠背上，整根脊柱却无法放松。 “丹恒……”他看着照片中的少年，有些恍惚。 他输入了丹恒的手机号，点了拨通，瞬间懊悔，又不舍得直接挂断，半晌，接通后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他狡猾地选了最恰当的办法，用一次次试探，就像当时那样。 “喂？”丹恒问了一声，见没有回应，又问，“你是谁？” 景元屏息，最终挂断了电话。 那么，是否会有同样的机会，用同样的方法，让人“起死回生”。 “终于又有活着的实感…… ”景元怔怔地笑了。 景元走向那个遥远的星系，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漫漫银河，把记忆全都拼凑起来，直到心底的位置再一次，温暖起来。 先是，远远的。然后，跟随在那个身影之后。最后，守在那道门口。 隔着一道门，他甚至能听到丹恒急促的心跳。 他等待了数载，终于踏入了良夜。在灯关闭之后，彻底安静之后，轻而易举解开密码锁，踏入其中。在这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洗碗池堆放着洗干净的盘子碗筷，有一瓶喝光的橙汁。 和景元掌握的信息一致，“喜欢橙汁”。 相片错落地挂在墙壁，景元停在照片墙之前，静静端详。至此，他的步子轻盈，没有声响。 最后，走到了床前，嘴唇念出了“小恒”的口型，坐在椅子上，享受此时的安宁。 终于，再次见到了呢。 虽然刃嘱咐了丹恒，要去朋友家暂住几天，丹恒还是用了借口独自守家，毕竟这是证明自己不是小孩的绝佳机会——在刃出差的时候照顾好自己，想想就是一件美事。 之前也有过一个人过夜，多几次问题不大。 至少丹恒是这么以为的。 丹恒注意力被转移，手机屏幕熄灭，陌生的电话打断了他的自习时间，电话另一头只能听到呼吸声，至少对方是个，活人？ 想了想，还是别去搭理，估计是什么sao扰电话。 他重新开始复习，但总想起那个莫名的电话，所以干脆打开聊天框，问起刃。 「有个不认识的人给我打电话，是sao扰电话么？」顺便将电话号也发送过去。 说起来，刃应该还在忙。 丹恒有点后悔，要是又这样打扰他，显得过于不成熟了，岂不是更让他放不下心，就会一直被当成小孩。 没想到，刃很快回了消息。 「不认识的电话。拉黑吧。」 丹恒也是这个打算，顺手把陌生电话号拉黑。很快，就把这件事遗忘。 一整天学习之后，丹恒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厨房弄点吃的。 冰箱里整齐叠放着几个保鲜盒，是刃预先准备好的，里面分了几类，蔬菜、rou、蛋、谷类，丹恒选了喜欢的搭配，用沙拉酱搅拌了一份鱼rou沙拉，加上几片烤面包。 他最喜欢的时间，就是下午六点十分，春日的夕阳比冬日更为温暖，有着更绚烂的暖光色彩，坐在飘窗前，边喝一杯橙汁，边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充实的一天又结束了，傍晚是运动时间，丹恒换了运动服，钥匙揣进兜里走出家门。 园区的步行道是他的日常夜跑路径，带上耳机，沿着小径一路奔跑。 很快，呼吸调整到了与音乐节奏一致，但不知怎的，背后一阵寒意。起初没当回事，丹恒继续奔跑着，那种不安感，却越来越明显。 他摘下耳机，听到了脚步声，无论频率快慢，总是紧随身后。他头一回感到害怕，不敢放慢速度，临时改变路线，跑进人群密集的中央广场，暂时甩掉了对方。 他混在人群，确认没人跟着，径直回了家。 后怕的感觉让他不敢放松警惕，确保门窗锁好。脊背发凉，他忍不住颤抖，仔细回想起来，或许是自己过于敏感了呢。 应该，没事的。 丹恒想了想，放轻松身体，努力让自己呼吸平复。要把这件事告诉刃吗？ 算了，他不想让刃感到厌烦或是累赘。 紧绷的弦放松之后，他困倦地窝进被子，跟刃道了晚安，然后沉沉睡去。 一个奇怪的梦，又想起了过去的事情，但隔着纱，总是看不清，于是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整夜，醒来也昏昏沉沉的。 时间差不多了，也没空细想，丹恒收拾准备去学校，想起昨晚的事情，留了一点心眼，出门之前，在门缝和窗缝下撒了细细的粉末，夹了细线。如果无事发生，做的标记会保留。 等放学后回到家时，丹恒惦记着的标记，有被破坏的痕迹。 他半步迈入家门，他不知道家中是否还有人，但是现在站在门外岂不是更危险。 犹豫片刻，他进门在厨房里躲了起来。 粉末的痕迹向着里屋延续，最后停在丹恒卧室门口。 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丹恒不带犹豫地冲出房门，按下电梯。 脚步声从房间深处传来，那里本不该有除他以外的任何人，但是显然，他刚才就与一个陌生人共处一室。此刻，对方察觉到了丹恒在逃跑，跟了上来。 “快啊！快…！”丹恒敲击着电梯按键，眼看脚步声越来越近，一路狂奔向下。 到底是什么人，是贼吗！为什么会在房间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试图在奔跑过程中拨通刃的电话，但是手心全都是汗，手机甩了出去。他急促喘息地弯腰拾起手机的间隙，追逐的脚步声停了。 这次他的的确被吓到了，奔跑直到逃出大楼，但他不知该去哪。天马上黑了，他肚子很饿，作业还没写，书包还在家里！ 丹恒懊恼地抬头看去，就在卧室的窗口，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拨通刃的电话的，紧张得呼吸急促，听到几个字节。 “我朋友马上去接你，就在门口等着……” 丹恒双脚有些发麻，一步一步走到园区门口，他想要追问，刃什么时候能回来，电话却断了。 不安的他身体紧绷，注意力摆在门外，在有人出现在他身后叫出他的名字时，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盲目地信任追随。 “丹恒吗。”一只高高的面带笑容的猫科人类。这是丹恒的第一反应，对方身上有一种温和而亲和的感觉，嘴唇抿着，蓬松的长发随意地扎起，看上去人畜无害。 丹恒条件反射地点点头。 “刃说要我来接你，走吧。”对方的笑容缓解了他的紧张。 总觉得，面前的人似曾相识，想要警惕时，又不知怎么的被牵着鼻子走了。 “怎么看起来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 “家里好像进贼了。”丹恒语无伦次，“我是说，有人，我也不知道。” 对方温柔地安抚他的肩让他放松，“我陪你去看看，怎么样。” 丹恒迟疑的时候，对方的声音让他彻底放下了戒心，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顺着紧绷的后背一路轻抚似的，“放心，带路吧。” 于是丹恒指引了路线，回到家门口，房门微掩，却看不到任何人影。粉尘留下的足迹不见了，房间里的东西摆放得整齐，不像是有小偷到访过。 “看看有没有丢失的东西。” 丹恒在对方的提示下确认了，确实没有丢失的东西。 “奇怪……”丹恒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刚才的确有人在这里。 “没事吧，丹恒。” “嗯……可能已经逃走了。先带上必要物品，我带你去报警。” 景元俯视着蓬松的毛绒黑色脑袋，近在咫尺，伸手又收了回来，现在还不是时候。 看丹恒手忙脚乱的状态，他不紧不慢，一步紧逼，又一步安抚，最后将丹恒引出最安全的位置，接下来，又要聊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