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炤】东邻西村
书迷正在阅读:我是至尊、极道天魔、我的1979、替天行盗、巅峰玩家、金光、哪吒之魔童降世、[世界之外同人]一些零散的故事集、rou欲公交,恶堕盛宴
这天早上就下了会儿雨,缙云起了床,在日出之前端着牙缸去阳台刷牙。大部分房间还黑着,缙云看了一眼电子表,差一刻六点,平房的轮廓,和防盗笼都蛰伏在影子里,尚未显露出人间的张牙舞爪。架子上的毛巾在一夜后晾成弯折的固态,缙云取下毛巾,硬脆的部分与粗糙的掌纹在空旷里相遇,拼贴出饱含噪点的窸窣声。他把毛巾挂上脖子,纤维像干燥的软刺一般摩擦着他的后颈。片刻之后,阳台上传来水声。 雨搅在雾里,称不得大,缙云洗完脸,毛巾已经在潮气中软化,垂顺而湿软地贴着他的皮肤,冷冰冰的。水龙头用旧了,拧太大就要在腔子里叫起来,仿佛管道里头堵了一只嚷嚷囔囔的狗。缙云把毛巾放在水流下冲透,再拧干了扑到脸上,才算彻底地醒了盹。随后他进入房间,烧了一壶热水,guntang地捂在手里,靠着窗边慢慢地往下咽。裸露的皮肤沾上雨雾,濡湿得像是冰冷的舌头,自有一天中头一道特有的洁净在里面,暗含着某种奢侈的暌违。缙云从西南边陲的深处来,是伴随蜿蜒的水泥公路迁徙的候鸟定居在此,日新月异,道路变成漫长的食道与城市充当起庞大而精密的消化系统,将人吞吃解构,废料和养分都输送到应去的器官中。天还沉着,他的背影落在里头,像是一块消解不掉的顽石,夹在生活与生活的缝里苟且出一个人样。 缙云的房间向东,太阳从东边升起,靠东的阳光是一种新和旧的界域,人睡着,人起来,对立的两个状态预备判定人的死和活,也判断日子的死和活,接着才要犹如河水一样,漫上岸头,漫过一个又一个房顶来到西边,已经浸过了人声狗吠,灶火油烟,掺杂太多世俗的东西,也就同化成了另一种世俗。 六点三十,早点出摊,米面锅里腾起的蒸汽渗进风和雾中,垂直地上升浸染他,路灯与天光开始交接,旧的渐次熄去,新的代代生出,规律如此。缙云又等了一会儿,确定皮肤上附着的低温渐渐褪去,其中带来的颗粒状不近人情也消弭,才开门下楼,单元门右转两百米,彩色塑料棚被铁架撑起来,罩住冒着热气的锅也罩住埋头在碗里的人。 星期五,学生也不乐得早起,早点摊上三分钟就能取到一套热乎乎的纸袋熨着手心。他捧在手里往回走,在一楼拐角停住,开门,登堂入室。司危从亮着灯的卫生间探出个头,带出发辫后面一只手来。便听见巫炤温声道:“别动”,被浴室四面陡立的墙壁拖得尾音漫长而模糊。司危对他挑剔,见到便撇嘴,悻悻收回引长的脖颈坐回去。缙云进了厨房,熟门熟路地摸到碗柜,把吃食腾出来端回餐桌。司危跑出来,背后缀两条乌黑的发辫,被妥帖理顺扎进红色的皮绳里。缙云等他坐下来,一手把勺子放进他手里,又伸手扣了扣他面前的碗边。 巫炤笑了笑,说他:“哪有人吃饭前敲碗的,没规矩。”司危咬一口包子,抱怨道:“又是香菇馅儿,我讨厌香菇。”巫炤又偏过头,添了一句:“不许挑食。” 像是迎合巫炤这话,缙云又起身,几秒后厨房里传出“叮”一声,司危手边多了一杯热牛奶。 一张饭桌,六双筷子就塞得结结实实,赤裸的六十四瓦螺口球灯牵出一条尾巴,单调地悬在顶上,三个影子互相挨着,连成一座歪歪扭扭的山,热热闹闹地铺满桌面。司危没再说话,气呼呼地盯着缙云,三四口把碗里的汤包咽了,一口气喝了牛奶,抓起书包出了门。“嘭”地一阵,灯影无声地晃了晃。 缙云压着声音笑:“这回又要怪到我头上了。” 巫炤皱了皱眉,仍不在意似的说:“她不好好吃饭,该闹胃病的。” “怪了,”缙云摇头道:“明明我什么都没说,到头来遭恨的都是我。” 巫炤也笑:“是啊,你不当面说。”他低头喝了一口豆浆,甜的,黏嘴。他抿了抿嘴,道:“下次别在司危面前做些小动作,小孩子眼睛尖得很。” 缙云装傻:“什么?” 巫炤不回话,安静地抬起手来,慢慢摸索到桌子另一端缙云的指尖,五指贴着他的指缝攀爬上去,缙云的手在他掌下温驯地伸展,感觉到巫炤在他有些发烫且渗汗的掌心,尾指匆匆扫过。发痒的一点,如同风箱呼起炭火,油花在呲哧声里泛起泡沫,自行车响着铃路过窗口,水豆腐的梆子声拐过街角。巫炤起身收拾,八平米的厨房,十多年,什么东西都习惯了井井有条,闭着眼走心里也是敞亮的,洗洁精的柠檬味从不改变,鲜明而扎实地从水里落到空气中。缙云蹲在他脚边的垃圾桶旁削苹果,大小适中,姿色红润,四根手指也捏得足够稳,他刀使得好,薄薄的皮连贯地旋开,露出里面嫩黄的芯子。巫炤的手浸在池子里,水管子在外头冻了一夜,南方的冬天,室内室外一个温度,水冷人也冷,手沾一会儿就发红,泡沫居无定所,被拨开又聚拢,浮在水面上,他忙不过来,缙云便切开喂他,两个人在洗手池旁边,就这样一人一片地分完了一个苹果。 巫炤不常吃苹果,但司危喜欢,家里总存着一箱。缙云刚搬来的时候是四月的末尾,雨水将地板也泡得回潮发软。缙云跑货早出晚归,恰好楼道顶灯苟延残喘了小半月终于故障,于是半夜回家先在楼底找好钥匙,捏着再上楼对孔,连续错过纸条。他周六轮休,大清早,春雷在耳边滚,咚咚咚咚,他把自己捂在被子里,被扰得心里不踏实,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在敲门。他起床开门,司危隔着一扇防盗门的网格,才有半道门高,川话说起来噼里啪啦,口吻很不客气,底气十足,训人像石子和沙扑在脸上。缙云听不很懂,被训得发懵,只得开了门,被司危擒到手腕,一把将他拽出来,指着门上的纸条。纸条是司危留给他的,老房子年久失修了,乍多出一个人来水土不服,地板漏雨也是时常。他初来乍到,未见过自家邻居,随司危下楼,屋里一人举着伞,听见声音便侧过身来,脸上是阴天独有的冷白的光。他那时脑子发昏,混混沌沌,惊蛰滚雷,震天响,心里也滚雷,只来得及想:老人说屋里打伞,腿脚不长,原也不是每次都应准的。缙云自觉不太擅长与人打交道,话有口音,话说起来好比抽纸,扯一张才出一张,三两下就干涩地见底。巫炤听出来,也不多纠缠,幸好他做惯杂活,手上还有点活艺,什么都会一些,也不用再请帮工,自己忙了一天,填了腻子和乳漆,给巫炤修了天花板,又顺带补了其他地方。完了他收拾东西,巫炤从旁递给他一个苹果,说今天辛苦他。 筒子楼背靠着一座丘,半山被推平了,山头还是绿的,楼长起来,一簇一簇,接替了原本被砍掉的树,爬山藤从连接山体的部分由上向下延伸。小区门前有很长的台阶,是有些陡的,两边装着的栏杆朽得开满了铁红的尖锐锈花,抹一把就在手心蹭满碎渣,扎人。台阶的尽头分开两边,左边开一家小卖铺,右边挤着一座小庙,神与世俗两层,殊途同归地叠在一起,泥铁将菩萨也吞吃,线香混在杂味里,淹没了檐头破瓦而出的杂草,排排静列。缙云偶尔同巫炤说起家乡,笼在层层叠沓的竹林和山雾中的村庄,巫炤在吐息中捕捉它们,仿佛也能从他身上嗅见冰冷的湿气,像汽水里翻涌的泡沫最终消失在空气里,与其它难以捕捉的东西同质,善于退进山城的雾里融合成另一种模糊不清的妄想,永不止歇。 巫炤视他为候鸟,不知所谓地迁徙,离开故土,凑巧落进巫炤的屋檐下,就此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后来缙云同他有了更多交集,他知道巫炤眼睛不好,有一个meimei,开一家十平米的烧烤店,雇佣几个勤快帮工,在路对面的街角,展开四张桌子。隔着一条路,路的中央,光流成七色的蛇,车来车去拥拥挤挤——许多事情就是如此,许多人与人也一样,有时站在边上,拨开迷眼的光和灰,一个苹果便使斑马线伸出。如果有候鸟,此刻也被这片天空上繁密的天线捉住。 山城在夏天陷入火海。缙云从后备箱搬下来一打啤酒,瓶子与瓶子碰撞得很是轻快。汗衫被打湿,浸在昏暗的路灯,在空气中发酵氧化,覆盖到他汗衫外裸露的皮rou上,结出一层泛光的膜,加入高温中,并成火海的一部分,使得生活泛黄。飞蛾聚在光下,翅膀张扬起来,一部分光源被遮挡,成为硬币上细碎的光点攥进巫炤手里,块与角的零散纸币折在一起,由一只手向另一只手中流通,被体温捂得潮湿而发软,巫炤从里头捡了两枚硬币还给他,边缘留着半枚指纹,汗水像虫,从纸上交换到指尖,细密地蚕食知觉。缙云低声道谢,找一张矮桌坐下来,马扎短了半条腿,盛不下他,只能弓腰驼背的,腿和身子都蜷在座位上。那两枚硬币,上头印着凹凸的棱格,承的是巫炤不轻不重的情分,装回衣袋中沉甸甸的,皱起来就鲜明地硌着皮rou。缙云缓慢地吃一盘鸡杂炒饭,油质融化,辅料辛辣,料给得很足,拥挤地盖满米饭。 巫炤四点收摊,连飞蛾都歇去无动静,缙云帮他拉下卷帘门,哗啦哗啦,响似惊涛骇浪。一天过去,机油被油烟覆盖,五味杂陈地吹散在凌晨时分。火海使两个人的影子融化,焦黄边缘互相流溢、在光亮处隐藏,在阴暗处充盈,两个人,一条路,手与手缠起又分开,最终都化到一处,化作同一。缙云租一辆二手金杯,发动起来,排气管和人一起吭哧作响,上坡的路嵌着网格,捕获每一对过路人驻足于此,蜿蜒上去,绕开台阶。灯光代替眼睛观察他们,饱含偏见,使得方块标正的车影拉扯成偏移的棱形。巫炤在这偏见的深处亲吻他,令犹疑也柔软,尘埃落定。 单人床窄小,人碾上去不堪重负,得紧紧贴到一起,比近更近,皮rou剖开,深入内里。在暴雨与暴雨的间隙,雨的腥气静候在所有空档中见缝插针,再被升温的喘息排挤。缙云的对门新近搬来一个附近学院的学生,侍弄起什么拨弦的乐器,声音连接雨链,又散乱成水点,缙云的手从他的肩胛骨落到后腰,轨迹也是这样续惯且似断非断。严肃的契约精神,务求舌尖彼此漫长地攀附,如两支墙外难以分割的爬山虎。巫炤扣住他一只手,暗自猜测下一次对方指尖的落点,他总是冷白的面皮在此刻悄然软化,缙云的心跳敲击着他的肋骨,咚咚咚咚,共振到几乎骨裂,他僵硬片刻,吞下了缙云刺入的手指,任由缙云将他摸索得清晰且透彻,只有推进时一声模糊的轻呼很快湮没,缙云却觉得某些注定的东西似线一般被提起。 正是此刻,他想起自己乘着呼啸的列车,铁道经过崇山万重,将他的生命从一座山带到了另一座山,如有联系牵绊,大抵也是这样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