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撤退
确如他的判断,黄百韬和他的第七兵团在十一月二十二日宣告全军覆没。邱清泉卡着南京的命令,在二十日凌晨攻占大许家一线,但碾庄第七兵团的阵地内已经鲜有声响传来。南京命第二兵团和十三兵团原地待命,但是,这不代表将军们就可以各自在司令部里补上前几日的缺觉了,北上的李延年和刘汝明进度迟缓,黄维的十二兵团也遭到阻击,徐东的僵局一转,又在徐南重新上演。徐州剿总作出了南下的尝试,但一出门就遭遇了敌军主力的阻截;李延年同样碰了个钉子,随即便惊慌失措地放弃了与他们会合的策略,火速退回了蚌埠。 转战徐州南部的两个兵团已几乎将弹药消耗殆尽,双堆集附近却炮火不停,硝烟遮天蔽日。宋希濂的部队在登船前一刻被白崇禧拦住了;其他所谓的增援,再也没有谁能真正在战场上出现。徐州剿总内叫苦连天,抱怨各自的部队需得层层督战才能有所推进,每一个村庄都要反复争夺。伤亡愈来愈重,战果却愈来愈少,而宿县的失守让他们失去了补给,短时间内哪里也运不来大量弹药。此时已近十一月底,留给他们的选择无非就是撤与不撤了,杜聿明转天一早要去南京参加作战会议,他预感到自己将彻夜难眠。 不远处传来马靴踏地的清脆声响。杜聿明的视线于是暂时从悬挂正中的战区地图移开,转头与他对视。邱清泉读得懂这是某种无言的询问,他才去过了十六兵团位于孤山集的前线指挥部,也知道二兵团打了一天,只勉强前进了几里地而已。既然没有什么喜讯,坏消息也无详述的必要了,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杜聿明又继续注视着地图。他这几天满共也没睡过几个钟头,眼下除却精神极度疲劳,喉咙里还长满溃疡,今天的会议上,他除却一些必要的段落,较往日更少于参与他们的讨论。邱清泉站在沙盘旁,听几个作战参谋汇报了增援未至的状况,又来回踱了几圈,终于按捺不住,骂道:“搞的什么鬼名堂!先是要集中兵力决战,打到半截又抽调不来兵力,早知这样一开始就不要打!” 固守徐州,他们将面临和长春一样的困境,且没有援兵可以期盼,更不可能指望南京同意和共产党和谈,而使他们有余地可以回旋。要放弃徐州,他们就必须同时放弃一切包袱,以最快的速度跳出这张渔网。无论最后的方案细节如何,这基本的选项是不会变的;但邱清泉有不祥的预感,为了解黄百韬之围,南京尚且使得两个兵团元气大伤,现下十二兵团又陷入重围,让他们率先抽身却命同样是嫡系的黄维原地固守,恐怕不会是他们这位校长所能接受的方案。战局如同抱薪救火,第二兵团就是不断被投入火堆的柴,可柴总有烧完的一天,到那时,谁还能来救这堆火呢? 杜聿明没有回应他的抱怨,过了片刻,看着地图问他:“你觉得三厅会怎样做这个计划?” 国防部作战厅三厅长是郭汝瑰,邱清泉知道杜聿明疑心他许久了,只是没有确实的证据指证他,保密局那边的调查据说也没有什么进展。他答道:“假如那个郭汝瑰真的有问题,那他不是要你走东南就是走海上。而且,他恐怕还会搬出一大堆道理,说什么空军观察到那里兵力空虚,或者海军已调配好了船只舰艇之类,好显得自己真像他表现得那样忠心不二。” 他停下来,给自己灌了一满杯水,抹抹嘴又接着道:“看来看去,只有西南是可行的,也有解救黄维和与李延年、刘汝明会合的机会。不过,正所谓‘兵不厌诈’,我们还是要搞一些‘烟雾弹’比较好。” 杜聿明若有所思地:“如果三厅真提出向东南撤退的方案,我会表示赞同。你不妨也在剿总内部放出一些风声,就说我打算走东南,两淮方向。” “唔。”邱清泉心领神会,“既然他们在徐州剿总和南京安插了不少眼睛,那正巧可以将计就计。共军一贯对自己的情报工作很自信,恐怕不会轻易对这两个要害机关的消息产生怀疑。”这么一想,他不禁露出得意的表情:“到时谁敢不说总座‘棋高一着’!” 可南京的军事会议尚没有开完,徐州就已经乱成了一片。 首先收到风声的是银行金库,而后是权贵大员,最后连各机关部门也开始争相出城。机场拥挤得如同年节集市,大街小巷满是携家带口大包小包的居民,卫兵们起先还在街头做一些维持秩序的尝试,不久后就有好些人悄悄地脱了军装混入其中。 徐州剿总大院内同样很不太平,参谋与通信兵们匆匆地奔忙,护士与后勤人员则忧心忡忡、小声低语。与街上的乱象相比,这里勉强还能暂时维持住一些表面上的平和,军人们受规章条例所限,在正式的命令下达之前,谁也不敢自行撤离。 阮静秋则意识到,那个风雪交加、尸横遍野的陈官庄,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她将大量的药品和干粮塞满药箱和包裹的每个角落,反复计算几遍后仍觉不够,又往自己身上的大小口袋里填满药盒药瓶。小雅在一旁很利索地帮忙,打从老刘随第九兵团在东北的惨败而音讯无踪,她也一夜之间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大人。 她们两人各有一只药箱,此时已满得就快要扣不上盖子了。阮静秋试着拎了一下,被这远超出负担能力的分量坠得险些坐倒在地。小雅见状,连忙从药箱中取出酒精等几瓶最沉的液体,严严实实地裹好塞进自己的背包里。 准备工作告一段落之后,两人各自找了张椅子坐着歇气。阮静秋仔细瞧着对面的小姑娘,又往窗外望一望,确认附近没人之后,从身上摸出了一把钞票和几块大洋塞给她。 小雅诧异地问:“小秋姐,你这是干什么?” 阮静秋低声道:“别问,只听我说。徐州守不住了,几个兵团连同满城的人加在一起有一二十万,跑也跑不到哪里去。你拿上这些钱,暂时先待在城里,等仗打完了,自己找个糊口的营生就是,唯独不要跟着我们走。” 小雅很不解:“大家都走了,为什么不要我和你们一起?” 阮静秋伸手指向窗外:“别说数九寒冬,就算赶在粮食丰收的季节,这一路的收成也填不饱二十万人的肚子。仗打不赢可以逃,人要是没饭吃,只怕就要变成恶鬼。我留了半个月的干粮给你,连同这些钱,应该能撑到徐州解放。” 小雅更不解了:“小秋姐,你把我说糊涂了。广播里之前不是说,那些敌人无恶不作,动辄就要审讯判刑、砍头枪毙吗?徐州要是被他们占领了,我们还能活吗?” 阮静秋摇头道:“那些都是假的。街上那么多人信了国民党的鬼话,才会跟他们一起往外逃,他们很快就要后悔了。相信我,你留在徐州,等到解放以后,你一定会过上比以前更好的日子。”语罢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只有一点需要记清楚。无论谁问你的家人和出身,都必须咬定是农民不可,绝不能提及你父亲在新六军做仓库管理员的事情。假如谁认出你曾经在军医处待过,你就说是逃难路上生病,被我带回来照料了一阵。除此之外,你和我没有其他交情,更不是国民党军队的士兵。记住没有?” 小雅点点头,又摇摇头,伸臂抓住了她,一连串地问道:“小秋姐,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你是共产党吗?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为什么不一起留在徐州呢?” 阮静秋苦笑:“不,我不是。非要说的话,我只是一个有心而无力的普通人。我不能和你一同留在徐州,是因为这一路上还有人需要我。我这人脑袋有毛病,到了这种时候,反倒总舍不下他们,只有硬着头皮和他们一起往火坑里跳。”又打趣道:“若我有命活着回来,没准那时候就该请你赏我一碗饭吃啦。” 小雅还要问什么,外头忽然传来几个护士的喊声:“消息来了、消息来了!” 阮静秋探头瞧了瞧,军医处常用的那辆救护车一如往常停在角落里,司机的关系早已打通,正在车旁等着她搬运行李。她向对方抬手示意,又转向小雅,最后提醒道:“记着我的话,找个地方躲好了,千万别跟着走!” 南京会议的内容没有出乎杜聿明的意料,他明面上赞同郭汝瑰经由东南方向撤退的策略,实际定下了由西南撤出徐州的方案。尽管返程前他一再强调保密的重要性,但当天消息就传到了徐州,于是整座城市闹翻了天,连总司令刘峙撤回蚌埠的专车也被挡在了半道上。部队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明明和三位兵团司令提前商讨了撤退方案,二十八号晚上又开会重申几点细节,理当细致周密、万无一失,执行时还是成了一团乱麻。先是负责掩护及部分佯攻的十三、十六兵团动作迟缓,攻又不攻,守又不坚守,还比预定时间提早撤出了阵地;又是各工兵部队拆电线时乱拆一气,使得指挥部与各兵团暂时失去联络;到了预定撤退的三十日,更是出现大队人马及车辆在公路、铁路混作一团的最糟状况,各兵团行进可谓是举步维艰,而共军的先头部队已经追来,那些未及时撤走的便被‘踩了尾巴’。 人和、地利均已经失去,天时也不再垂怜他们。从开始撤退的那一日起,徐州周边的天上就飘起了雪花,到十二月一日、十二月二日的时候,道路受连日的积雪及融雪影响,已经变得泥泞难行。军医处的救护车装满了药品,在这样的道路上比牛车还慢,一早就被前进指挥部的车队甩在了后头。护士们叽叽喳喳地在车上抱怨糟糕的天气和拥挤的道路,不时还要铲雪、推车,人人一脸狼狈、苦不堪言。阮静秋身上也同样沾满了雪水和泥水,她随颠簸的车子而摇晃着,从前挡风玻璃中注视着途经的行人。这里面有衣着单薄的学生、精致考究的富太太、斯文清瘦的中年人,还有不少颤颤巍巍的老者,他们人人冻得鼻尖、脸颊泛红,人人像具行尸走rou。她看着这些三三两两或坐或站蜷缩一团的人影,又看看天上纷纷扬扬的雪花,脑袋里忍不住想,假如现在有架飞机从上空飞过,看到的会是什么景象?也许飞行员会感到诧异,奇怪这大冬天的雪地里怎么一夜之间忽然长出了稀稀疏疏、形色各异的“麦苗”。可老天不会为这片土地再降下任何奇迹了,麦苗更无法在寒冬悄然生长,只有人要停驻在这皑皑的白雪当中,要困死在这片茫茫的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