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平安
睡过半日,廖耀湘才终于苏醒过来。他的烧才退了不久,浑身仍觉得酸痛难忍,手脚更是半丝力气也无,意识虽然醒转,可竟然起不了身。阮静秋捧着两只饭盒从外头回来,看他眯着眼睛正伸手在床边摸索,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眼镜递给了他。 “在这儿。” 廖耀湘戴上眼镜,总算看清楚了阮静秋的脸——眼窝青黑、神态困倦,棉衣被雨水打湿了星星点点。再往外看,天都已经黑透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正敲打着窗棂和屋檐。他这才想起,自己下课后来还书,而后稀里糊涂地就倒了下去。看来这一觉睡了很久,他见得天色晚了,连忙挣扎着又坐起来:“给你添麻烦了,我还是回宿舍去。” “别急。”阮静秋说,伸手按住他。她随即俯身靠了过来,廖耀湘不解其意,惊得瞪大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她倒不是有意要戏弄他,而是从隔壁病床多搬来了一只枕头、一条薄被,三两下叠成正好的高度塞在他背后,使他得以靠坐得舒适一些。只是她没料到,这举动虽然出自纯粹的善意,却让两人的距离一下子近得过了头,她起身时,廖耀湘也正转头看她,两人几乎擦过了对方的鼻尖,嘴唇之间也只差毫厘。她愣了一瞬,脑袋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刚才喂水的那片刻触碰,又见他不但瞠目结舌,就连耳朵根都泛起微红,自己瞬间也烧红了脸,急忙移开目光,解释道:“时候晚,外头又下着雨,就别走了。你的烧刚退,再淋一场雨才是真的麻烦。” 廖耀湘也回过神,窘迫地点了点头。 昨晚熬了半宿,今日又折腾一个白天,阮静秋守着他的时候,忍不住短暂地趴在床边打了个盹,结果错过了食堂的晚饭点,只打来了一份病号饭和一点剩下的米粥。她将两只饭盒放在炉子上温着,边用毛巾擦拭棉衣上的水渍,边说:“对了,你早晨落下了外套在我这里。没顾上和你打招呼,我就拿去——” 话音未落,廖耀湘竟然一翻身从病床上跳了下来。天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着急,这一下差点将床头的输液架子打翻。阮静秋眼看铁架子要砸在他头上,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扶起了架子,另一手拉住了他;廖耀湘则压根顾不得头顶上高悬的危险物品,他甚至连鞋子也来不及穿,脚步如飞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左右寻找着外衣的踪影。 “衣服呢?”这一番寻找未果,他又转向她,急得额头上冒出汗珠,“不要拿去洗,里面有东西。” 阮静秋起先一头雾水,怎么也不明白他这样着急的缘由,听了最后这一句话,才大概猜出怎么回事,叹口气无奈道:“没有拿去洗,只是缝补了一下。” 她推推他,示意他回床上坐着,而后伸手指了指角落里一只储物柜的最上方。廖耀湘松了口气,意识到自己方才反应过了头,看她将衣服捧到面前,不得不为此感到一阵心虚——若非情急间说出了口,他原本不想告诉她的——至少不应该是这个场合、这个时候。 阮静秋则翻看着自己的针线活,细密精巧的针脚她是做不来了,简单打几块补丁、牵两针纽扣还可以。只是衣服口袋里好像并没有什么东西,她左右摸了摸,还是一无所获。她还以为自己粗心大意地弄丢了他的珍爱之物,便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大概是我不当心弄丢了。要不然,我再赔给你新的。” 廖耀湘摇摇头,从她手里接过棉衣,轻轻挑开衣服内里两道不起眼的缝线,取出了藏在里头的一条络子和一张照片。他将这两样东西小心捧在手里,又见她正目瞪口呆,心中越发局促不安,尴尬地解释道:“是我疏忽了,早就该还给你。在沈阳的时候,护士要送你的几件衣服去清洗,我看到夹层里像是有张照片,就擅自留了下来。之后几次见面,每到要开口的时候,又总不知道如何说起,更怕你尴尬气愤,拖着拖着,就拖到了现在。” 他将照片递还给她。阮静秋接过来,仔细地看了片刻,久违地想起了在长沼公园与杜聿明头一次交心长谈的那副情景。他那时虽然也大病初愈,但精神还是要比济南一别时好得多;自己则愣愣地瞪着一双眼睛,简直像个不谙世事的傻姑娘。 几年时间并不足以抹去关于一个人的一切,更何况他曾经被她那样珍惜而沉默地藏在心底。但时间又确实改变了一些东西,比如,当她再次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尽管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但她心中的感触与那时已很不同了。 心中感慨与叹惋皆有,但她最终只是笑道:“时间过得可真快。那时候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晃眼,我都要三十岁了!” 廖耀湘对她的反应很意外,他还以为她就算不生气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藏起照片,恐怕也多少会因此被勾起伤心的过往。那条络子他则并没打算归还,看她没有留意,便要悄悄地塞回口袋。阮静秋发觉了他的小动作,她放下照片,转头看向他。这条络子是她在小雅的指导之下唯一的一件成品,虽说先前编了又拆拆了又编过多回,但毕竟最后是在往沈阳的飞机上才匆匆完成,尚有许多地方很是粗糙。那枚玉石打磨雕琢成的平安扣倒确实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一件念想,当年她将平安扣一同编进络子时曾想过,自己既无法在他身边一同面对第九兵团的末日,只能盼望母亲的祝福护佑他平安地度过这一劫。两件旧物先后出现在眼前,且它们显然是被他始终小心地收在身上,才会历经岁月却依旧完好如新。从这一刻起,她开始意识到长沼公园湖畔的那个吻并不仅仅只是无望的诀别中他头脑发热的举动了;也无法否认,自己的心正为此而受到很大的震动,甚至忘了在这样明确的表示面前,如果她不愿意、不喜欢,其实也可以选择拒绝。她低声说:“我没想到你还留着这条络子。当年做得实在很粗糙,我再重新给你做一条更好的吧。” 廖耀湘却立刻否决道:“不用了,这个就很好。” 一种微妙的氛围似乎因他这话而悄无声息地在屋里蔓延开来。他把络子塞回棉衣内口袋,她则收起了照片,两人都向对方望过去,目光刚一接触,又同时移开了。 阮静秋没来由地感觉屋里有点热,她抓着头,起身走了两圈,而后忽然注意到炉子上温着的两只饭盒,顿时如蒙大赦,连忙隔着垫布,将它们先后捧到他床边。 廖耀湘打开盒盖瞧了瞧,两只饭盒里一只装着面条和荷包蛋,一只装着大米稀饭。从今早饿到现在,他确实已经腹中空空,但动筷前还是多问了她一句:“你吃过了吗?” 阮静秋想也不想便说:“吃过了。” 谁知饥肠辘辘的肚腹根本不听她的使唤,话音刚落,她的肚子就“咕噜”叫了一声。她瞬间涨红了脸,捂着肚子小声抱怨道:“难得扯个谎,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啊……” 廖耀湘笑起来——绝没有嘲笑的意味。他只是笑着摇摇头,把装着面条及荷包蛋的那一盒递给她。 阮静秋将饭盒推回:“这是病号饭,给你的。” 廖耀湘没反驳,就算不生病发烧,他原本也很不长于跟她辩论。但他军人的执行力正在此时发挥用场,只见他先是很利索地将碗里的荷包蛋一分为二,又不由分说地把其中一半夹进装着稀饭的那一盒。阮静秋无可奈何地捧过饭盒,匆忙扒了几口稀饭,不知想起什么,脸上露出苦笑。 廖耀湘奇怪道:“你笑什么?” 阮静秋说:“我忽然想起了沈阳的事。那时我在医院醒过来的样子,和你现在大概差不太多。” 廖耀湘笑道:“你是想说‘风水轮流转’?” 阮静秋摇头:“我是想说,人还是不要生病的好。江浙地方这个时节要‘倒春寒’,又遇上下雨天,寒气直往骨头里钻。暖炉到底比不得东北的热炕,你把棉衣留给我,自己可不是要着凉了。” 廖耀湘垂眸:“嗯。”他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没有对她说起早晨课堂上的事情。 两个人又无话了,各自闷头吃饭。稍后,阮静秋去洗刷饭盒,出门前一再叮嘱他,如果要从被窝里出来,必须把棉袄穿好,免得再着凉。他听从医生的劝告,起身时拿过一旁的棉袄,指尖贴着那些崭新的补丁和针脚,一寸一寸缓慢而轻柔地摩挲。重逢意料之外、突如其来,她似乎还是以前的样子,又似乎改变了一些,叫人更难以看明白她的内心。他自己心中的波澜起伏倒是昭然若揭,可是,作为一名身负罪责的战犯,他自己的未来尚且模糊一片、生死难料,别说婚姻盟誓,就连一个简单的承诺他都许不起。此生他已然要辜负自己的妻儿了,因此再如何动心、再如何纠结,都不该再将她牵扯进来。他坐着正出神,两手交握撑着下颌,指节冷不丁触及嘴唇,使他没来由地微微一惊,回忆起方才昏沉的睡梦之中,好像也曾有过这样隐隐约约的触感。 不过,在深究感情之前,两人之间还有许多问题、许多疑惑要一一细说。阮静秋早就发觉他这天始终欲言又止,自然也能够猜到他欲言又止的缘由。医务室这晚没有别的病人,这或许是一个把话说开的好时机。 “你想问就问,”她这么说道,“若答得上来,我一定如实相告;若是答不上来,那也没有必要刻意编造欺瞒。” 廖耀湘推了推眼镜,注视着她坐在办公桌前的背影。“我不知道。”他也回答得很坦率,“我是有许多事情想问。可是,这世界不是只围着我一人转的,许多问题也并不一定非要获得答案。我猜想这问题必然会害你伤心难过,我宁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要你回答;即便你愿意说,也不一定非要在当下、在今天。” 阮静秋停笔,一滴墨水落在了病历上。她忽然明白了廖耀湘与其他人最大的不同——他对她足够平等及坦诚,既不把她当成幼稚天真的孩童,也不故作年长者冷静成熟的姿态,而总是愿意向她倾吐自己真实的想法;与此同时,他又总能给她选择的自由、沉默的余地,告诉她你可以不必回答。这种关切的出发点并不来自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最容易产生的“我这都是为你好”的惯用说辞,而是他将心比心,真的在她的立场上思考,知道自己怀揣这些问题尚且很不好受,她回答时必然也会为此难过神伤。正像在沈阳的那个雪夜,她躺在他怀里所看到的神情一样,从没有第二个人肯这样切实地将她视作一个独立的“人”,肯设身处地、推心置腹地为她做出考量。这是她在短短一个夜晚中第二次因他而感到巨大的震动,这次连她握笔的手也开始轻微地发抖。她不得不放下钢笔,应道:“见到你之后我就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开口向我问这件事。”又涩然道,“说实话,我已经比预想中多等了一天。这一天里,我自己也在思考,我应当从哪里开始说起?我究竟是更害怕重新提起这件事,还是更盼望着有个人能愿意听我说话?” 廖耀湘犹豫地问:“那你现在想明白了吗?” 阮静秋摇头道:“没有。”她走过来,重新在他床边坐下,凝视着他的眼睛:“但我想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