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泉淮军娘】月下清风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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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章元年(公元668年),李世??移师于平壤城南,高句丽旧主宝藏王与亲信莫离宗渊氏献城投降,高句丽国灭。 九年后,高句丽旧主奉天子之命前往辽东安抚高句丽遗民,却通靺鞨谋反,唐高宗为分化高句丽,防止反叛势力再度聚集,下令内迁高句丽遗民于唐土,仅留贫弱者于安东城傍。① 此次迁徙的遗民中不乏北地的江湖人士,其中又以月泉宗为首。 月泉宗盘踞平壤百年,本也是制霸一方的武林世家,可高句丽一夕倾覆,平壤城又临近新罗,更是兵祸连连。 七年前高句丽旧臣携旧主血脉在此地反叛,烽火又燃了四年,待终于尘埃落定之时,此处已是满地疮痍,徒留断壁残垣。 又因着唐廷对高句丽遗民的几次迁徙,现下平壤周边除了零星无法长途奔走的老弱外,民户寡少,空寂无人。 十数年的战乱反复,纵使是曾为高句丽第一大宗,弟子繁盛的月泉宗也终是抵抗不住,在折损大半弟子后,还是决定暂时顺应政策,携一干北地江湖人士向北内迁至安东都护府所在的新城。 内迁事宜本当为唐军负责,可江湖事当由江湖了,这差事便就落到了统管江湖事务的天策军头上。小将军徐来领命,率一队天策将士至平壤“护送”月泉宗北上。 徐来祖上为楚中江城人士,自幼随父母迁至洛阳,长于天策府营内,后因军务常年在漠北至辽东一带行走。她虽身为女子,可弓马娴熟,一手枪法更是使得出神入化,多次于战场之上枭敌首于马下,年纪轻轻却军功无数,乃这一辈的军中翘楚。她又知晓北地风土人情,因此由她带队处理此次任务,天策府上下很是放心 当然,大家皆心知肚明,此行说是“护送”,实则是对月泉宗的监视。如今的月泉宗虽人丁寥落,可余威尚存,更别论那月泉宗的宗主还是北地未有敌手的剑术大家。若这一路上生了变故,北地怕是再要有一番动荡。 徐来领命带队自安东都护府南下,本该是先到达平壤,与月泉宗接洽后再一同北上。可那月泉宗宗主向来眼高于顶,此次肯“屈尊”内迁本就不易,怎还会有耐心等天策来人? 再者,现下时至初冬,偏南的平壤都开始飘起细雪,冬季逾深,越往辽东越是严寒。届时若逢大雪,道路泥泞,途中又会耽误不少功夫,倒不如趁早,在尚未冰封之时多走一段。 因此,徐来对月泉宗自行启程之事也不恼,去信告知周边唐军后,自身脚程加快,与月泉宗等江湖人士于途中汇合。 暂代为护送的唐军守着月泉宗这群不好惹的大爷,日夜期盼了许久,见到徐来一骑当前,披暮霭金霞,领着众天策军士驰骋而来时,恨不得当即抱上对方的马腿,激动得眼泪都要落下来。 徐来见状,赶紧飞身下马,向为首的小将行了一礼,笑着致歉:“北边多山地,故而多耗费了些时日,实在对不住,各位cao劳了。” 小将虽形容激奋,可到底军人纪律尚在,举止不乱,回礼后,才长舒一口气:“哪里是你们的过错,还不是……”话音一顿,他向后方车队一扬头,给徐来递了个眼色,放低声音后继续:“还不是那些东夷草莽不知礼法,肆意妄为。” 唐军与北地江湖人士关系势如水火,一路上多有摩擦。可己方人数不丰,也打斗不过。面对月泉宗等人的挑衅,唐军不好与之直接对上,只能以隐忍为主,言语中难免有些怨气。 徐来安抚性地拍了拍那小将的肩头,顺着他方才示意的方向望去,蓦地撞上一道淡漠孤傲的视线。那双眼眉目分明,斜挑拉长的眼尾本当是妩媚多情,可这目光却比北地的风雪还要冷冽,扫在徐来身上令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北地剽悍,有摄人气势者虽不多,细数之下也并不少。但又能兼具这般晦美风姿的,莫说北地,只怕整个江湖就只有那月泉宗宗主——月泉淮了。 南下平壤的途中,徐来没少浏览关于月泉淮的卷宗,当中亦不乏这人的画像。那时她便感叹世间难得如此绝色。如今见得庐山真面目,她才发觉,那画像中的寥寥水墨几笔,未能勾勒出月泉宗主的半分神采。 算算年纪,这月泉淮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可面貌仍旧年轻,如同尚未及冠的青年一般。水嫩青稚的皮rou下是一颗阅尽世事、凉薄寡情的内心…… 当真有意思!…… 徐来回忆起出发前天策参军事对自己的交代,让她务必尽力笼络住这位月泉宗主。她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兴致,眉眼中都带上了些愉悦。于是她仰首在落日余晖的红烬中,咧开嘴角对月泉淮回了抹灿烂的笑容。 月泉淮坐于高头骏马之上,正打量着远处的天策军,当望向那为首的女将时,猝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明媚笑意烫了一下。 可那瞬间的怔然转瞬即逝,不消片刻,他看向徐来的目光中便又夹杂了几分讥讽:哪怕是天策府的女将,看来与自己后院中的姬妾也无甚区别,不过是寻常贪恋美色的肤浅之辈。 呃,自己出师不利啊……徐来读出月泉淮眼中的讥讽,心中苦笑。 论礼数,她作为接替唐军的天策府将领,也该去与月泉宗宗主见一面。徐来无奈地摇摇头,她知唐军与月泉宗不睦,便交代那唐军小将与天策军先行交接,自己则往月泉宗的队伍走去。 行至距离月泉淮约两丈处时,徐来就被面色不善的月泉宗弟子给拦了下来,她也不勉强,抱拳对月泉淮道:“小将乃天策府徐来,至此将接替唐军为诸位江湖侠士的北上之行护航,有劳贵宗配合。路途迢迢,又临严冬,大家相互体谅,行程也可快一些,路上少受些冻。” 这番话说得真诚坦然,也无往日唐军那般傲慢,落在场上月泉宗众人的耳内也受用,敌意随之弱了些许。 月泉淮却不接话,依旧端坐于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徐来,眼中神色不变。 良久,他见她态度和蔼,未有不耐之色,才倨傲开口:“明日辰时月泉宗将继续北上。”随后径自驾马而去。 徐来反应一会儿,才明白他话中含义:只留今晚给天策府与唐军交接,无论结果如何,月泉宗会于明早继续赶路。 这人横行无忌,还真是未把唐廷放在眼中…… 好在此次唐军为临时抽调的行伍,只做等待天策军的应急之用,士兵并不多。天策军军纪严明,动作迅速,一晚的时间绰绰有余。 次日月泉宗欲启程之际,月泉淮发现天策军已井然有序地列队分立在道边两侧。徐来于马上朝月泉淮一笑,权做打招呼,而后伸手朝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月泉淮水波不兴的眼神从徐来的笑靥上一掠而过,未有回应,转手扯过缰绳跃上马背,领月泉宗众人离去。 徐来都习惯他这般目中无人了,她向身后的天策军打了个响指,两旁的天策将士一齐翻身上马,动作规整利落,仿若一人。 许是对天策军有所忌惮,接连几日,这些江湖人士皆安分守己,并未像此前挑衅唐军一般招惹天他们。 徐来虽有任务在身,但也没急着往月泉淮跟前凑,起先只是每日早晚向他问个好,暂且先混个眼熟。行程路线如需调整,她还会站在北地众人与月泉宗的角度与月泉淮协商。 渐渐的,虽然月泉淮的态度冷漠依旧,可不再似此前那般鄙弃。心情好时,甚至还会回应徐来几句,队中如有变动也会主动告知她,未再擅自行动。 奈何好景不长,大抵因为两方人马观念与习性确实相差甚大,在平和月余后,当一行人走至长白山脉时,北地的江湖人士还是与天策军起了冲突。 寒冬时节,万物萧条,野物稀少,又因积雪厚重,安营扎帐的选址也极为重要。故而争夺猎物,抢占扎帐地点的摩擦层出不穷,但也俱是那些北地人士耍赖放泼,挑起的争端。 此次内迁本就是安抚为主,唐廷欲以怀柔政策拉拢这些人士,天策军也不好激化矛盾,先是按捺不发,可退让久了,对方却变本加厉,处处压着将士们欺负。最终,一年少气盛的小将士实在气不过,与对方打了起来。 随后两方人马都不甘示弱,憋足了力气相继加入战局。一时之间,尘烟滚滚,兵戈相向。幸而天策军中也有不少沉稳之人,帮着先控制住大部分将士,可北地人士如同甩不掉的狗皮膏药般黏着他们胡搅蛮缠。 因接下来是大段的山路,冬日山道难行,徐来正于前方查探冰雪封路的状况,不在队中,待接到副官的消息,火速赶回时,场面已是混乱之极。 她策马直冲入混战中心,长枪顺势横扫,掀翻周遭正在缠斗的众人,而后驾马矫健穿梭于场中,一扎一提便将倒地的天策将士们挑至一旁。 清理完己方将士后,她立长枪挡于天策军前,冷眼似刀,片向贼心不死,还试图反扑的北地人士。 双方对峙半晌,北地江湖人士深知他们不是徐来的对手,相互使了几个眼色,搀起倒地的队友就要撤回营地。 可还未能得片刻安宁,他们就有人高声惊呼:“死人了!天策军打死人了啊!天策军杀人了!”这声音尖锐刺耳,仿若岩崖上的冰锥坠地,又寒又利,将才平复的冰面砸出一条狰狞的裂口。 场上再度沸腾起来。原本稍退的北地江湖人再度一拥而上,聚在同伴的尸首周围,吵嚷着要天策军以命还命。 事发突然,徐来根本就未能看清那具所谓的尸首是何状况,对方几人就逼至眼前。她身后的天策将士生怕自家将军吃亏,也都迈步向前,簇拥在徐来身侧,看眼战事一触即发。 徐来左手将天策军拨至身后,右手提枪运气,劲力击向冻得坚硬的地面。那长枪通体精钢所制,金石相撞,其声铿锵,炸裂之音骤起,将谩骂的嘈杂之声尽数压下。 她环顾场上,跃过人群侧头看向远处才从帐中走出的月泉淮,扬声道:“月泉宗主可否让北地的侠士们先行回帐?天策军从不滥杀无辜,必会将此事调查清楚给诸位一个交代。” 月泉淮面上有些厌烦,也不答话,只不耐地瞥了徐来一眼,随后对着四周群情激奋的北地江湖客命令道:“暂先退下,休要喧哗扰我清静!” 音调虽不高,可夹杂着浑厚悠长的内力,威压降下,武力不高之人,当场站立不住,直接跌坐于地。众人即使有不忿者,在月泉淮面前也不敢造次,只能弯着腰小心将同伴扶起,拉起那具尸首后撤。 “且慢!”徐来喝住那人拖尸的动作,正欲上前,又被北地江湖人士阻挡,“这具尸首我需要验一验,请先留下。” 拖尸之人自是不肯,强硬恨道:“留给你们销毁证据?哪有把被害之人的尸首留给凶手的道理!” 徐来知晓与这人纠缠无易,不愿浪费口舌,转头再次看向月泉淮:“月泉宗主若不放心,可派人一同查验。” 月泉淮显然不将这等蝼蚁的生死放在心上,连话都为说,随意挥了挥手便有月泉宗弟子出列,将那具尸身劫下,收至一旁。 “多谢!”徐来朝月泉淮致谢,随即移步至那尸首身侧,也不避讳身边北地人士狠厉的眼神,兀自验看这具尸体。 方才两方人马拳脚相向,尸身上有不少擦伤与淤青,看着可怖,但受伤部位并不致命。这点分寸,天策军还是晓得的,断不会下死手。 那致死原因是?徐来解开那尸身的衣带,正欲进一步查看,就被一声怒骂打断:“你一个女儿家怎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解男人的衣服!还知不知羞!” 徐来循声望去,果不其然,又是那群江湖客,这话一出来,周遭附和声不断,甚至不乏粗鄙之言。她身后的天策将士自然不能忍受,刚要反击就被她抬手制住。 几乎同时,那位带头叫嚣之人的咽喉就被跟在一旁的月泉宗弟子所扼住,那人挣扎地捂住脖颈,连喘息都困难无比,面色涨红。 “宗主方才有令,莫要喧哗。尔等还敢再犯?”那名弟子怒斥道。 其余人等见此状况,立即噤声,夹着尾巴垂头缩回一边,再也没了适才那般气焰。 徐来朝那月泉宗弟子低声道了句谢,也不再管这几人,继续手上验尸的动作。此人胸腹之间泛着深重的灰青之色,应当就是致死原因了。但这伤周围未有新鲜的淤血,可见这并非今日新伤。 他伤在胸前,肋骨却未断,故而伤口并非外力所致,当是擅用内力者以巧劲于前几日伤了这人的心脉,虽未及时显现,但留下了致命的隐患。今日与天策军缠斗推搡之际,气血翻涌,再次牵动伤口,撕裂心脉,这才一命呜呼。 见到这伤处后,徐来心中有了猜测,她起身再次对月泉淮喊道:“可否借一步与月泉宗主说话?” 月泉淮本打算返回帐中,猝然被徐来喊住,他只侧头向她随意一瞥。朝身边月泉宗弟子略微颔首后,轻功一跃往驻地两里开外的小山丘飞去。 徐来紧随其后,运力跟上…… ============= 注①:仪凤中,高宗授高藏开府仪同三司、辽东都督,封朝鲜王,居安东,镇本蕃为 主。高藏至安东,潜与靺鞨相通谋叛。事觉,召还,配流邛州,并分徙其人,散向河南、陇右诸州,其贫弱者留在安东城傍。——《旧唐书·东夷列传上·高句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