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运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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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四十分,下课铃响。 校园面积很大,饭后从食堂散步到教室需要七八分钟,朱朝阳走在路上经常能看到几米远处勾肩搭背的男生、笑成一团的女生,他们议论着朱朝阳不了解的话题渐行渐远。 这短短的几分钟没有书本,没有朋友,却是朱朝阳每天都要经历的寂寞时刻。 脚步在楼梯口停顿,他想了想,继续上楼,走到教室办公室门口朝里张望。 张东升的座位旁边有好几个老师围着,不知道在看什么,他刚要走,却被一个不认识的老师叫了过去。 “朱朝阳同学,方便耽误一下你的时间吗?”那位老师态度和蔼,顺手拖了同事的椅子让朱朝阳坐下。 “张老师夸你,说你是一个聪明勤奋,又肯下功夫的好学生,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提高其他科目的成绩呢?” 老师滔滔不绝的时候朱朝阳也正打量眼前的人,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让朱朝阳考虑考虑参加辅导班的学习。 除了专业的教育机构,一些老师会私下召集学生,在家里或者某些地方单独辅导。朱朝阳的数学稳居第一自然不用他来教,他是给其他科目的老师扩张生源。 “谢谢老师,我确实想让自己成绩更好。等我回去问问家里人的想法吧,过几天给您答复。”朱朝阳略显腼腆地挠挠头。 “嗯,有时候成功不止需要自己的努力,他人的指导能让你规避一些弯路,同学我很看好你,也希望你对自己的未来形成清晰的认知。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朱朝阳!”张东升的声音传来。 朱朝阳转头走了过去,围着张东升的老师自发让出一个缺口,朱朝阳透过那缺口,看见张东升手底的试卷,密密麻麻地做好了笔记。 “这是我们班的课代表。”张东升给其他老师介绍,朱朝阳收获了好几个老师赞许的目光。 “朝阳同学,我和老师们商量过了,以后每天拿小白板,把选好的一道难题抄上去放在教室后面,当作附加题。你觉得怎么样?” 朱朝阳自然点头。 “每天早上除了收作业之外,也要把同学们写的附加题收上来,本子或者一张纸都可以。辛苦你了。” 张东升递过来一块白板一支马克笔,指了指试卷上的题目让他抄。朱朝阳抄完,提起白板走出办公室。 旁边老师见他走远,揶揄他: “你班上这个朱朝阳成绩真是好,数学次次都考年级第一,我们班那群兔崽子成天就只知道出去打篮球,成绩更是差了一大截。” “也不能这么说。高中和初中的小孩都在爱玩的年纪,青春期躁动很正常。” “说是这么说,我教的学生里要是有一个能和朱朝阳一样天赋异禀且努力,那也值了。” 张东升打个哈哈转移了话题。 距离开学过去了一个多月,班里的同学基本已经互相熟悉,朱朝阳把白板放在教室后面,看见最后一排两群男生聚在一块,对着偷偷带进学校的手机看得不亦乐乎。 “朱朝阳你也看看呗,别一天到晚盯着书,没意思,这个有意思。” 朱朝阳如他所愿地走过去,几个男生神神秘秘地遮住手机上方,朱朝阳挤了半天才挤进去半个肩膀,侧着看了一眼便愣在原地。 虽然只瞟到白花花的一片,但那幅画面带来的冲击力不容小觑,朱朝阳的脸顿时红透了,整个人像是在温泉泡过,皮肤泛起非正常的热度。 他赶紧低头跑开,可脑中的影像牛皮糖似的揭不掉,将他先前的思路彻底冲散了。他回到座位看起数学书,总算是慢慢找回了心神。 晚自习写完作业后,朱朝阳倒头就睡。 每晚十点回到家,第二天六点半又要起床,中间的时间显然不会都用来保证睡眠。这导致他很容易犯困。 临近回家时间,陪同他们坐在讲台上的班主任抓了抓日渐稀疏的头发,对他们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就先走了。 教学楼对着教学楼,几个班的学生们开始两岸猿声啼不住,走廊顿时人声鼎沸。朱朝阳悠悠转醒,跟着归家的人群缓缓移动。 周春红裹着大衣,局促地望向门里面,手里的煎饼果子冒着热气。直到晃动的影子填满空荡荡的夜色,朱朝阳刚一冒头,掌心就被塞了个热乎乎的东西。 他掀开塑料袋边走边吃,周春红接过他拎在手里的文件夹,为他理了理被风吹歪的帽子。 她有些迟疑要不要开口,朱朝阳已经抬头,眼里满是车流奔涌投射的灯光:“妈,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是学习上的事?” “是的妈,班上很多同学都报了课外班,我也想报班提高一下物理和化学成绩,以后学校会加快进度,同学们都很努力,我担心会跟不上。” “确实应该找好老师辅导一下,之前听你说学校的老师水平不行,知识听不太懂。朝阳,周末mama带你去咨询一下辅导机构看看。你有什么想法吗?” “学校老师给我推荐了他们私底下开办的辅导班。” “行,朝阳,钱不是问题,只要上课有效果,你想报哪种辅导班mama都支持你。” 朱朝阳点头。 “我们周末去问问,对比一下学校老师,哪个好选哪个。”经过这一打岔,周春红忘掉了之前要说的话。等两人走到家门口,钥匙插在锁孔时突然才想起来。 “朝阳,妈今天去接你的时候碰到一个眼熟的人,长得像两年前那个少年宫老师,妈有点担心。” 朱朝阳安慰她:“没关系的妈,我知道他,他现在是我们班的数学老师,这也许是巧合。张东升死了几年了他也没来找过我们,我不怕。” “好,他要是找你麻烦,跟妈说。” “嗯。” —— 浴室内,张东升对镜整理衣领,看着自己被修饰过的五官,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别扭。一年的时间依旧没能让他看习惯这张脸,可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做回张东升。 发丝往下滴水,张东升拿毛巾轻轻擦拭,洗脸台上的手机显示来电,他一手抓过毛巾一手摁下接听,越听,眉头锁得越紧,直到“嘟——”的结束音响起,张东升仍站在那儿,表情凝重。 他将手机塞进包里,如往常一样出门,和他打招呼的有学生有同事,他勉强露出微笑,扶正眼镜走进办公室。 桌上放着数学竞赛初赛申请表,他随意翻了翻,果不其然看见了熟悉的名字。这孩子和他一样对数学抱着不渝的热爱,谁又能想到,当初拿着相机勒索他的初中生,竟然有着奇迹般的数学天赋? 今早没有他的课,其他人也都不在,办公室仅剩他一个人。张东升捏捏眉心,并未表现出烦躁不安的情绪。 他要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做。 当他不经意抬头,却看见门口一动不动的朱朝阳,他似乎站在那里很久了,和张东升视线交汇也没有什么表情,径直走了过来。 “张老师,这是今天的作业。” 张东升把它们推到桌角,示意他坐到对面。他拿起小花洒浇灌窗台上的盆栽,边浇水边道:“朝阳同学,老师看见你提交的申请表了,这次竞赛的难度比你想象中还要高,想拿到奖项,需要付出很多很多时间和精力。” “这个就不劳烦老师cao心了。”朱朝阳不置可否,“而且,我已经找到合适的辅导老师了。” 张东升面带讶然:“老师还以为你是靠自学。朝阳同学,放眼整个二中,我都敢说我是最适合教你的老师。我参加过的竞赛比起他们,只多不少。” “我可以免费辅导你,只要……” “不了老师,谢谢你。”朱朝阳起身朝门口走去,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回响着让张东升毕生印象深刻的一句话。 “张老师,你明明清楚,选谁教我不比选你好呢?” 张东升静静地目送他,良久,垂头批改他们的作业。 朱朝阳向来隐忍冷静,对张东升脱口而出的话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说出口的同时他在心里发出淡淡的自嘲。 严良曾劝他不要做下一个张东升。但在张东升言传身教之下,朱朝阳还是走向无可挽回的路。 如果可以,他情愿没有去过少年宫的试听课,张东升没有做过他的老师。只是一切都无法逆转。 他叹口气,踏进教室门的那一刻班长把他拦下,似乎看不见他脸上如霜冻过的冷漠,将一张表举到他眼前:“朱朝阳同学,你有什么要报名的运动会项目吗?刚刚班上的男同学基本都报完了,只剩下1500米、4X100接力跑、铅球这三个项目。” “我报铅球。” 班长上下看了看他细长的胳膊,朱朝阳瞬间明白了她的想法:“我不是很擅长跑步。” “朱同学,你的成绩那么优秀,耐力应该很好吧?”班长自以为是地捧了他一句,又说,“1500米也不算什么正式比赛啦,而且没有几个男生能面不改色跑完的,你只要报个名,到时候怎么跑不还是随你嘛。” “对啊朱朝阳,你看男生基本都有项目,到时候别人都去参加,只有你和我们女生坐在一起,肯定会很尴尬。” 朱朝阳面上犹豫,心中反倒平静。他其实并不在意班长的理由,只是他真的不适合长跑,每次跟严良跑一段路就累得不行,普普跑完都比他恢复得快。 但班长都把表格怼脸上了,他实在没办法视而不见,只好签了名。 运动会当天,他和其他选手站在起跑线上,裁判一吹口哨,身边某个肌rou发达的体育生就窜了出去,朱朝阳保持着偏低的速度沿着跑道慢跑,两圈过后明显感觉腿开始发酸。 看台上观众的加油声响亮,他的太阳xue一突一突,忽而觉得这些声音格外嘈杂,后背的汗越来越多,浸湿了他的运动衫,他的脸色潮红中透着苍白,连双拳也开始微微颤抖。 跑到一千米的时候他的大腿发疼,几乎只靠意志力支撑着双腿跑下去,身体从内而外地散发着热气,脚底和鞋似乎要摩擦出火花,他的手心guntang,这温度一直蔓延到心脏的位置,引发阵阵痉挛。 视野中红色的跑道逐渐变得模糊,他的领口被汗水濡湿,好像就要喘不过气了。朱朝阳的嘴唇微张,拼命汲取着空气中的氧,多重疼痛和灼烧感侵袭之下,他的大脑却仍在不停运转,眼前的画面飞速倒退回两年前,那个散发出血腥味的盛夏。 海风与骄阳衬托出三个少年历经困苦却挺拔如初的身影,朱朝阳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甲板上奔跑,试图拉住下落的严良。 他看见严良的脸上带着无奈和微笑,眼神没有指责也没有恐惧,最后的话语也是给朱朝阳的,连遗言也没有交代。 “扑通”一声,如断翅的海鸥坠向水面。 严良牵着普普站在有光的大门前,朱朝阳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他们却没有回头,走进白光中。 他迷茫地停下脚步,低头看见手上沾满了血液,地上还有一把锋利的刀。 张东升浑身是血躺在旁边,了无生机。岸边飘零的船只被重重包围,他最后只看见无数个高大的人影用白布盖住张东升,如同收殓一只残缺的蝴蝶。 与他有关的人留在了过去,只有他,重获新生。 朱朝阳木然地迈动双腿,奔向努力想要逃离的梦魇。 无论如何,他必须活着。 越过终点线的那一刹,脚下的力道顿时没了支撑,朱朝阳迎面倒下,膝盖碾过粗糙的地面,擦出狰狞的伤口。 手掌紧紧贴着地面才使他稳住身体,班上加油呐喊的女生见状拿着创可贴向他跑来,他却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开。 走了没多远就撞在一个人身上,朱朝阳说了声抱歉就要绕走,那人却递过满满一瓶没有瓶盖的运动饮料,朱朝阳抬头答谢,却在看清这人长相的下一秒被水呛得咳嗽。 张东升拍了拍他的背:“慢点喝,你膝盖上的伤看起来很严重,走,去医务室。” 他伸出手想要去扶,却被朱朝阳拍开:“咳咳咳,我自己能走。” 两人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来到医务室,朱朝阳的膝盖上涂抹了碘伏和酒精,又包着厚厚的绷带。肾上腺素褪去之时,朱朝阳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校医在耳边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好好休息,一个小时内不要动弹。 张东升看着他:“跑的时候没出岔子,反倒是跑完后重重摔了一跤,你啊。” 朱朝阳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张东升坐在他旁边,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他,朱朝阳举着融化得软塌塌的巧克力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给我买的?” “不是……你等它凝固了再吃吧。” “嗯。”朱朝阳毫无血色的脸终于恢复正常,捏了捏包装,还是撕开吃掉了。 张东升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来电人,眉头皱起。 他走出门,立刻接通电话。离开农村之前他把张东成在乡下的房子卖了,大部分匿名汇款给了自己父母,并在临走时以张东成的名义留下电话号码,让二老在遇到麻烦的时候给他打电话。 这一年里父母从未给他有关家里的讯息,直到上周,父亲早早打给他,说出的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母亲患上了白血病。 在张东升印象中母亲的身体一直很好,连感冒发烧都很少,除非是这两年免疫功能下降,或是接触了辐射和化学药剂之类的,才诱发了白血病。 和这些相比,他的死对于父母来说,才是无药可医的心病。 张东升想要将二老接到宁州来看病,但是掂量了自己的经济水平后,并没有治好母亲的把握。 而且如果病情到了晚期,基本就没有治愈的可能性了。 张东升不想失去母亲,即便花费巨额的治疗费也只能让她多活一天,张东升还是愿意去尝试。 可是,钱从哪里来? 张东升感到深深的无力。 他的存款加起来一共十几万,即使算上父亲的存款和房子也远远不够治疗和住院费用,可是无论如何他也会去尝试。 他打算先让母亲在农村的医院看病,再转诊市里的大医院。张东升神情郁郁,在原地踱步。哪怕是借钱,他也一定要维持母亲的生命。 张东升转而打起了兼职的主意。除开学校的工作,他可以做家教或是开辅导班,只要给的钱够多。 他让父亲先安抚好母亲的情绪,而后挂断电话。心中的阴云越积越多,他脸上轻松不再,周身的温和气质也荡然无存。 朱朝阳坐在床上,自然看到张东升阴晴不定的脸色,巧克力在口中化开,甜腻得令人心痒,他眯起眼,眼底只剩下nongnong的墨色。 张东升若无其事地坐了回来,朱朝阳却看见他的小指微微颤动,显示其主人内心的烦躁。 “张老师你怎么了?” “没什么。”张东升别开脸,在心中盘算。 医务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张东升想着方才的事,呼吸陡然变得急促,他喝了口水想要借此平复心情,不同的情绪接连冲击着他,又黯然离去。 身边的少年忽然看向他,眼中有一丝张东升无法忽视的光亮,冲破了他眼底浓雾般的黑暗:“张老师,我仔细考虑过了,还是你比较适合当我的竞赛指导老师,以后每个周六周日,你来我家指导我吧。补课费我和我妈商量一下。” 张东升猛然抬头盯着他,复杂而晦涩的眼神令他一度不安起来,朱朝阳换上警惕的神情与张东升对视,然而后者并不在意他这份变化。 明明他早就有这个想法,实现的过程却完全超脱他的预期,一切发生得太过于顺理成章,他不禁怀疑其中是否有猫腻。可现在的张东升太需要钱了,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朱朝阳。 医务室外人声鼎沸,室内却一片寂静。他的语气像是得偿所愿,又仿佛对命运无声的叹息。 “我会尽我所能教你。朝阳同学,很遗憾,我们又站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