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玉彩明明总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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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彩明明总关情 约摸半个时辰往前,《西园》最后一折唱毕,台上伶人拜过台下纷纷转入后台卸妆更衣。 明官儿尚不敢卸,照以往规矩英王必要叫上去赏的。他一人坐在椅子上候着,柳官儿已自收拾好,盯着底下几个孩子整理,“茂儿”同“香筠”俱不敢卸,坐在一处搅着手帕子等人传唤。明官儿也稍松口气,呆呆望着诸人忙碌。 看一阵,明官儿觉着不对,彩玉怎么不见?这回她又是同他搭戏,演“他那赵玉英”,方才拜堂成了亲,正是一道下台,此时怎的不见了?明官儿左右望不见人,就要去问柳官儿,柳官儿却立在明间忙成一处,明官儿想了想,还是自个儿去寻罢了。 他将灯影里瞧不清的角落一一寻过,空空荡荡。转头再向窗外望望,黑漆漆目不能视,秋虫啾啾唧唧叫个不住,明官儿正无着落,尽北角忽然“咕咚”一声,仿佛什么物什跌落地上——那边正是搁道具箱笼的小仓房。 明官儿想了一回,扬扬袖子拾起一盏灯烛,便轻脚向那边挪去。带人至门口,就见彩玉一人在里头还穿着一身茜红嫁衣,四下黑黢黢的,她独自坐在箱笼上举了袖管正抹眼睛。明官儿吃了一惊,捧着灯火忙上前问她怎么了。彩玉也不理,只顾淌眼抹泪。 明官儿不得要领,将灯烛搁下。“是谁得罪了你?柳哥凶你了?你别难过,柳哥只是那急性子,见谁吼谁。” 彩玉摇头仍是哭,明官儿愈劝她愈哭,急得他伸手拉她衣袖,“别哭了,脸都花了,一会儿王爷传你怎么好!” 彩玉听了直截呜咽出声,不停摇头:“我不去的!我不能去!” 明官儿一头雾水还要再问,彩玉摇晃晃扶着箱笼起身,转过身子指了后襟给明官儿瞧一眼,然后赶紧又坐下,捂着小腹接着哭。 明官儿先吃一惊,而后脸上忽地一红,低头沉默一阵,“是那事?”彩玉点一点头,再抬头唤句“师哥”,眼里尽是委屈。 明官儿一时没了主意,左右望望,脚下不是刀枪剑戟便是斧钺钩叉,总不能拿箱笼里的行头给她揩拭。“你……那个……‘陈mama’……你没带着?” “在屋里没带来,本不该这时候的!”彩玉说着又哭,边是呜咽,边忍不住倒抽口冷气叫声“哎呦”。 明官儿看她样子登时明白几分,屈身蹲下望了她面孔道:“可是疼得紧?” 彩玉点点头。 明官儿起身道:“你别急,我叫青鸾jiejie扶你回去。”说着转身就要离去,彩玉急得扯住明官儿又唤一句“师哥”,拼命摇着头:“别说给别人!” 明官儿被她扯住,回身望去,眼前“赵玉英”哭得梨花带雨,半晌,他叹一口气,“还能走道么?我扶你回去换衣裳。” 彩玉知前头必还要传唤明官儿的,知自己不该这样依赖师哥,可这样黑黢黢的王府,身下沾着血,小腹刀戳似的疼,心头羞耻得直欲钻在草缝里,她只要扯住了师哥一刻不愿分离。鬼使神差地,她点点头。 明官儿弯下身子将彩玉一只臂膀搭在肩上,彩玉摇摇晃晃站起来,随着明官儿一步步踅出侧门,转过墙角,慢慢朝戏班小院挪去。 戏班住在王府花园幽僻处,前头琼楼玉宇、燃灯结彩,回去路上却仍是黑得不见五指,唯月光影影绰绰筛过树影,落在地上。前头一片木樨林,成片桂树暗吐幽芳,明官儿彩玉慢慢踩在铺了宝瓶花街的石道上,夜露沾衣、月影珊珊,两人皆有些不自在,没人说话。 走一阵,明官儿愈觉彩玉步艰难,肩头愈重,可彩玉不说,他也不敢提,只好再放慢些。再走一会儿,彩玉终于抽噎一句停住脚,身子直往下滑。明官儿一咬牙,赶在彩玉身前弯下腰,“你上来,我背你回去。” 彩玉疼得直抽气,额上细汗涔涔一刻也立不住了,却咬牙道:“不要!” 明官儿转身看她,手上不觉一松。彩玉立时又一声“哎哟”,身子一歪就要跌在地上,明官儿一把揽住了,拉了她臂膀在肩上背起就走,边走还说: “师妹帮我捞着些衣裳,这褂子实在是长,稍弯些腰就要绊脚。” 彩玉听得泪珠儿滴下来,脸儿贴在明官儿背上。 宴上传话,教明官儿、红珠两个上去领赏。柳官儿左右望望不见明官儿,彩玉也跟着不见了。他打发了红珠先去,自己再去寻明官儿。 明官儿背着彩玉好容易回到下处,彩玉已疼得说不出话。若不是妆尚未卸,便能瞧见她一张俏脸连唇色都苍白。明官儿扶着彩玉自衣箱里寻来贴身衣物、“陈mama”等事,再转身关了门去寻热汤水、捂手的汤婆子,他也不知什么有用没用,点心匣里胡乱抓一大把道听途说的红枣、桂圆揣在袖里,再跑回彩玉门前低声呼唤:“师妹!是我,可换好了?” 里头一阵没动静,明官儿等了一会儿,小心再唤一句:“师妹?” 门内悄无声息,明官儿拎着一堆物什正没主意,终于传来一声轻唤:“师哥,进来罢。” 明官儿肩膀倚开房门,赶着将手炉、热茶搁在彩玉身边,再回去关了房门。 彩玉坐在榻上,身旁是一套茜红戏装,妆也卸去了,一张脸儿雪白,手里托着汤婆子仍是哭。 明官儿坐在对面望着彩玉不知如何劝慰,半晌才道:“师妹还疼么?” 彩玉没说话。明官儿将桂圆剥了两颗,同红枣一齐搁在滚滚的茶汤里。彩玉瞧着师哥手上动作,师哥十指修长白皙,一举一动无不清雅斯文,彩玉看着便入了神。一会又听一句“师妹”,回神便见一盏泡了红枣的热茶举在自己面前。彩玉接了,明官儿道:“师妹喝口热的,疼或许好些。” 彩玉望一阵茶汤,低头忍着眼泪啜下几口。果真又甜又暖,滚滚的热过心口。 明官儿见彩玉面色好些,松一口气。又坐半晌,两人皆是无话,明官儿愈觉尴尬,寻思正该寻个借口离去,却莫名说不出口。 彩玉搁下茶盅垂着眉眼,好一阵,她低声道:“衣裳给我弄脏了……” 明官儿听得一怔,半晌答她:“不要紧,我偷偷洗了不教人知道……”说着低下头红了脸。 彩玉也绯红着面孔:“万一洗不掉呢?人家都说沾了这个背晦……”说着又哭起来,“师哥也觉着今日这事儿晦气么……师哥嫌我么……” 明官儿急忙否认:“没有的事,我嫌你作什么!你别怕,衣裳我一定替你洗净了。真洗不掉我便一把火烧了,就说我弄丢了!” 彩玉听得香腮挂泪,面上一片天然:“真的?” “真的!我肯定不和别人说!” “师哥嫌我晦气么……”彩玉又哭起来。 明官儿见她总把那两字挂在嘴上,忽就记起爹娘。娘也在那几日讪讪的总不让他靠近,爹赌钱输了便会骂娘身上那事“晦气”,带霉了他的手气。 “胡说!晦气什么!这事也晦气、生产也晦气,房里办那样事的当口怎不见人说晦气?也没见谁家嫌从那里养下的儿子晦气!” 彩玉含泪“噗嗤”笑了,低头拿指甲搅一阵手帕,转身捧起那件斑衣递给明官儿。明官儿接了起身,又劝彩玉两句,转身便要出门。已到门口,身后又一声“师哥”,明官儿回头,彩玉红指甲缠着绢帕眼睛晶晶亮亮望着自己。 明官儿胸口一阵热热烘烘,心砰砰直跳,再不敢多看转身就要推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柳官儿大喇喇站在门首,看见明官儿直嚷嚷:“好你个大红人,又溜了!王爷正叫你呢,怎的又不打招呼就走了!” 明官儿吓了一跳,赶忙将戏衣藏在身后,指指彩玉道:“师妹方才身上不自在,她又不肯惊动人,我正巧碰上,就扶她回来了。” 柳官儿进去将壶里热茶倒一杯一气儿灌下去,又随手抄了一把桂圆边剥边骂:“那你好歹说一声,这不声不响的,前头都说把你丢了!” 明官儿急忙认错:“我这就上去磕头!”说着便要离去,柳官儿将桂圆核吐了招手拦着,“罢罢罢,我去撒个谎儿罢,你甭来回折腾了。”说着抬脚便走,到门口将掌心果皮果核一股脑撂在明官儿手里。 又已放过一轮焰火,柳官儿驾前跪禀:“‘玉英小姐’心里不自在,跟‘张公子’在后头闹脾气哭了,‘公子’赶着哄去了,这才不曾禀告,自己散了。” 英王听得大笑,“倒是‘玉英小姐’要紧些,教他好生哄着不必来了。哄不好只管来寻本王,吾于此倒颇有心得。”说着往侧面楼上王妃方向望一眼。举座哄然,就此揭过。 玳筵三日,中秋雅集终于落幕。英王对家班赞不绝口,待宋家愈不同起来。文鹤仍旧留在南都,纯仁不日便可携家班回转长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