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榣山上馆岂姓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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榣山上馆岂姓顾 圣人当夜命翰林院草拟罪己诏书,殿内臣工伏跪一地、齐声劝谏,圣人微笑摇头。 户部尚书含泪启奏:京畿天时不善,圣人自作检讨固乃仁君之举,然,一则圣上即位以来昃食宵衣、勤政爱民并无过错,二则灾患只在京畿之地,西北东南一切安好,此时下罪己诏,京畿人心固得安慰,四海生民却未免不明就里、心下生疑,如何使得!难道罪己诏还能只下在京畿地么? 英王跪地再三许诺赈济粮米,翰林院诸人得信齐齐跪在雨中求圣人收回成命。圣人沉默许久,最终命诸人退下,只道“容朕再想想”。 此项罢议,圣人又命宫中减衣卸钗、罢乐半年,内库拨银赈济等不必细说。 临行,圣人拉了英王,英王再三保证,圣人盯着英王面上悲喜莫辨,最终却只重重拍了拍儿子双手,再撒开了,道声“去罢”,别转了头。 出得大瑀门,英王星夜召来驿使,命其奔赴湖广送信。 燕京至湖广,旱路三千里,跑死骏马三匹。 七日后的武昌府布政使司,须发花白的老藩台得信几乎昏死过去。 正是八月末旬,江南各地金桂飘香,长江两岸桑稻连绵,第二茬水稻终于抽了秧。长洲家中尚不知京城诸事,各屋一片安静。澄信终于挨过一年丧期,早早约下文泽趁着风清日暖便要往明良那里散心。 时在九月初一,恰逢大嫂嫂周氏携了几个妯娌亦要往城外上香,澄信一早踏了满地金桂去寻文泽,却是沈氏拢着头发迎出来。 澄信一见沈氏便生心虚,紧低着头作了揖,沈氏瞧着暗暗忍笑,隔帘道:“夫君命奴来给叔叔赔不是,他身上略有些不爽快,去不成了。还请叔叔莫要为他坏了兴致,还是依先前之约出城的好。”说罢浅浅一福,“奴这里代夫君致歉了。” 澄信忙揖下去,“嫂嫂不可如此,澄信当不起。”揖完又道:“四哥又病了?可要紧?” 沈氏笑道:“没有什么,叔叔安心。还要劳烦叔叔往七叔叔那里带个好,夫君改日亲往探望。” 澄信答应,又要进去瞧文泽,沈氏连忙拦着,“不敢劳动叔叔,夫君还不曾起身……”说着便红了脸,幸而隔帘瞧不清楚。澄信见沈氏支吾,也不敢细问,转身去了。 没起便没起,四嫂结巴个什么…… 澄信莫名其妙,颊上却一会儿热起来,蹙了一副修眉:这是什么和什么!想着大步去了。 日影渐高,澄信携了僮儿出门,周氏亦领着二房、三房、四房几个妯娌登了船,偌大宅子只余文泽与六奶奶顾氏管着家不曾去,再便是几个孩子同榣山上馆的伶人。 文泽醒得迟了,睁眼不见一人,自己披散着头发揭被起身,随手套一件直身,往次间醉翁椅上坐了,对着窗外芭蕉出神。昨夜海沉尚余些许香气,推窗却是雨打桂花,香甜馥郁。文泽嫌那香气略浓了些,起身往窗前稍立一回,便抬手半阖上窗子,回身往书案前坐了,沉吟一回,提笔写起来。 才没得两句,门外喧哗吵嚷一片脚步声,紧接着他自己的僮儿玉鲤“哈”的一声惊呼,口气极是焦急。文泽当下扬声传唤玉鲤,自己回身往屏风后换衣裳。玉鲤跑进来关了门,急急走在文泽屏风外头。 “怎么了?”文泽边套贴里边问。 玉鲤转过屏风伺候文泽穿衣,“后园的花郎跑来说,榣山上馆闹起来了!六奶奶带了一群婆子小厮给榣馆围成个铁桶,里头噼里啪啦地响!偏五爷爷出门了,大奶奶又不在,他们没处报信儿,寻到咱们这儿来了!” 文泽听得大惊,住了手,玉鲤忙着给文泽套道袍,文泽还问:“这是从何说起?” “不晓得呀!那些人带了那么粗的绳子、这么粗的棍子,方才还有人出去,听说竟带了人牙子来,榣馆鬼哭狼嚎呢!” 文泽登时急了,随手抄起一根簪子挽了头发,玉鲤追着给他系着丝绦,文泽捞起东坡巾边戴,大步跨出门去,玉鲤抄了一件鹤氅追着给文泽披上,文泽边吩咐自己屋里下人去寻管家、带小幺儿,自己扶着玉鲤肩头比平日走得飞快,玉鲤几乎跟不上,一路小跑。 终于到在榣馆门前,文泽脸上已去了几分血色,扶着玉鲤一面静气,就见月洞门外几个小厮守着,手里拿着棒子,见了文泽也不行礼,面上无甚表情。 文泽暗自冷笑,高声道:“开门。”小厮不敢从命,左右望望,低了头。文泽再道一句:“开门!”小厮跪下了,仍不动手,阵阵哭声打里头传来,文泽上前用力拍门,高唤“六嫂嫂开门”,里头无人应答。 文泽对了两个小厮一声冷笑,“我今日倒要瞧瞧这榣山上馆姓宋还是姓顾。”正说着,四房往管家那头要来的“救兵”已到了,文泽退后两步,向几人道:“砸!我看今日谁敢拦我!” 守门小厮面面相觑,一面是俏罗刹似的管家奶奶,一面是家里的“凤凰”,哪一个好得罪,到了只好往地上跪了磕头,这边管家原为着不敢得罪顾氏,如今有了四爷撑腰,巴不得一声,高声命令两句,不一时将两扇漆门撞个稀烂。 入得院门,里头情景骇人。一班伶人跪了一地哀声痛哭,一个小倌儿被打得浑身是血、下半身衣服稀烂,正从条凳上被人拎起抛在地上,旁边小厮再拎了一个伶人就要缚在凳上,顾氏一人坐在上手交椅上,小厮、婆子立了一排。 文泽看得背后一阵恶寒,扶着玉鲤跨入榣馆重声诘问:“顾嫂嫂这是何故?想来几个孩子淘气,说几句也就罢了,便有大错,弟却不记得家班归属内事,赏罚自凭家主定夺,何用嫂嫂费心?” 顾氏也不憷,款款起身对文泽福了,笑道:“四爷一向安好。四爷温厚,从来是不肯生事的。若是寻常淘气,奴亦不敢造次,只是这回,”顾氏说着停下,抬头重重瞥文泽一眼,“这样无法无天的祸事,是一刻耽搁不得的。”说着往地上抛一个颜色,意思文泽自己看。 文泽听罢往庭园当中踅几步低头去看,一地瓶瓶罐罐砸得稀碎,黄色、紫色,各色金石粉末混在一处散落一地,竟是寒石散。文泽大惊,他早便将自己手上散剂尽数毁去,榣馆何来此物!再往下手看去,三房一个小厮抖如筛糠跪在边上,登时心下了然,深恨自己闯下大祸、埋此祸根。 顾氏自是猜着几分前因后果,才见如此气定神闲,文泽白着脸色阖一回眼。顾氏使个眼色意思小厮继续,小厮见文泽没动静,犹豫着便要动手。管家立在远处心下焦急,四爷若此时退了,他一个下人如何拦得?真给几个伶人弄出个好歹,家主回来如何交代! 地上那个小倌儿已是没了声息,文泽俯身撩一把那人面上,小倌儿昏沉中睁眼道:“爷爷,小人已是废了。芹官儿……同……鹿官儿……给人牙子……带走了……求……求爷爷……救救……”话说一半又晕过去。 文泽心如刀绞,指甲将掌心掐得红紫,回身命管家道:“你立刻去寻那人牙子将人买回,不管什么价钱,只管应了问我来取。同他们说,谁敢动榣馆的人,便是同我宋家作对!我看他有几个脑袋!”说罢伸手扶了玉鲤缓缓起身,慢条斯理踅在条凳前立住了。 “今日鄙人便在此处,此来种种根由,皆是鄙人之错。顾嫂嫂定要责罚榣馆孩儿,”文泽微笑瞥一眼小厮手上板子,再向了顾氏,“不妨试试。鄙人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