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碧玉琼瑶空自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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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碎琼飞夸自矜 今岁颇不似往年,立冬便是一场霰雪纷扬。人说雪兆丰年,各州府、藩府乃至纯仁都高兴,同京里两下通信,今年姑苏的雪竟比燕京还早些。 再往后便一气儿冷下去,宋府家人各个冻得瑟缩,手指通红。及至腊冬,长洲已接连下了三四场大雪,园中积雪没踝有余,湖山石上错落堆叠、冰妆银盖,碧池荷塘一片幽寒,朔雪散落细舟之上,颇得“独钓寒江”之味。 各屋妇人拥裘对火,四房的沈氏娇懒,白日吃多了酒人趴在熏笼上醉醺醺地盹着了,烧了袄子一个角儿,文泽非但不管,还要作诗取笑。事传在她三嫂嫂耳里,被陈氏好一顿嘲笑。 文鹤从夫人那里听说,却关了自家房门白日将陈氏灌得大醉,也抱在熏笼上拆散她头发。待隔日酒醒,他提了陈氏一绺头发,指着被熏笼燎焦的发尾笑道:“好嫂嫂,比四房还厉害,我只听说狸奴畜生怕冷常有燎了胡须的,原来还有妇人贪暖燎了头发的。”陈氏俏脸红透追着便打,被文鹤一把卷在怀中,好一阵不足为外人道。 再便是踏雪寻梅了。宋园名声在外,老爷们各请了相与之士三三两两从腊梅赏到寒梅,文宴襄了不下四场,冬至时妯娌们亦在园中赏过一回,插梅、赏雪、行令,乃至联诗,直闹到入夜,还又教明官、彩玉唱了两折方散,各自醺然。第二日屋中一片静寂,日上三竿宋宅不闻一丝动静。除去六房的顾氏。 顾氏一大早便起了身,捧着手炉在堂屋读书。昨日之宴周氏自然也请了她,顾氏推病辞了。堂屋不似内室,又大又敞,顾氏一人坐在堂上,跟前只一盆炭火,背后丫头冷得直搓手。辰时将半,天阴沉沉的又落了雪,顾氏推窗对了庭园。 雪落总是无声,雪愈大,辄愈静。丫头轻挪莲足,动静如在耳边。那炉银碳偶尔发出“吱嚓”一声,再便是寂静。顾氏拢着手炉留着十二分精神对了窗外,仿佛就能听着雪落声响。 不知许久,顾氏对了院墙边的挂雪竹叶正出神,远处渺渺传来“簌簌”之声,由远及近,再便见书僮打着伞,寒琅手提衣摆踏入庭园往自己这边走来,俊目偶然一抬,顾氏一阵晃神。 他到底愈发像他父亲了。 寒琅含笑,进来躬身向顾氏问了安。顾氏笑着上前拉了儿子手探一把冷热,再将自己手炉塞他怀里,拿帕子仔细掸着儿子身上残雪。 “冷罢?”顾氏笑道。 寒琅摇头,“不冷,母亲起得早,这屋里凉,倒是母亲冷么?” 顾氏连忙笑笑,“许多年没见这样大的雪,一时瞧住了,倒也不觉着冷。一会儿我也不在这儿了。” 母子俩叙着寒热,一时有人进来同寒琅书僮说几句,僮儿跑着去了,再一会儿便捧着一只斗彩瓷瓶,瓶中插着一枝极俊的梅花,娇滴滴桃粉褪白,梅枝样子更是峻拔矜傲,一瞧便是精心择选的。 顾氏忍不住将笑挂在唇角弯了眉眼,“好俊的梅花儿,哪弄来的?” 寒琅捧过梅花搁在花几上,手上轻轻调着梅枝姿态,笑道:“花园梅树不少,多不如这一枝,儿子盯它许久了。算着今日它该开好,儿子吩咐了花郎,趁旁人还没下手,先得着了。母亲瞧着可还中意?”说着回身向母亲一笑。 顾氏又晃了神,一会儿才笑道:“果然精神,寒儿眼光不错。” “母亲喜欢便好。‘冰魂艳魄’,虽不及牡丹,总还是深可敬爱的。父亲倒喜欢得紧呢。” 顾氏含笑,望着梅花许久,却回神嗔道:“你倒有功夫做这样闲事,用过早膳还不去温你的书,在这儿与我厮缠,看你父亲回来我告诉他!” 寒琅笑着央告母亲宽恕,又同母亲说笑几句才携僮儿去了。 寒琅去后,顾氏望着瓶中寒梅好一阵又悲又喜。 不知京中花开得如何。 昨日冬至,寒琅等子弟皆去家主处拜冬,晚间聚族盛宴,顾氏躲了不曾去。今日无事,顾氏在夫君书斋瞅着梅花近一个后晌,之后便吩咐底下人认真办了冬节菜肴,自己同丫头亲手包了馄饨、捏了团子,烫了桂花冬酿酒,早早命寒琅歇了功课,晚上家宴。 小宴设在六房正屋西边的斗室,小小一间,原是怀瑜冬日听雨赏雪之所,如今笼上银碳倒极暖和。寒琅让母亲陪嫁钟氏也在一旁坐了,自己僮儿和母亲身边的丫头纹鸂也在下面另支小桌坐下,自在吃喝。 那梅花就搁在墙边小供案上,屋室狭小,梅香满袖。顾氏一样样夹菜给儿子劝他多吃些。寒琅一一应了,也为母亲劝膳,再将自己碗中菜肴一一吃尽。顾氏将冬酿酒为儿子筛满。 “我知你家人量大,这点不算什么,今夜你不必拘着,喝罢。” 寒琅举了酒盏,扭头向着陪嫁钟氏,“钟mama听见了,是母亲教寒儿喝的,回头可不能抱怨寒儿贪酒。” 顾氏同钟氏听得都笑了。寒琅一气饮了半盏,又为母亲筛满,劝母亲满饮。顾氏望着酒杯好一阵,面上似笑非笑、情态恍然,半晌笑着也饮了。寒琅瞧出顾氏思念父亲,却不敢提起,席间只捡些笑话说来与母亲听,再便是些风花雪月、古人故事。 僮儿和纹鸂倒似遇着说书先生,停箸听得入神,顾氏有一句没一句听在耳里,将酒浅斟慢饮。一会丫头去烫了馄饨端来,搁下馄饨掸着身上雪珠。 顾氏转头问道:“又下起来了?” “正是呢!恁大!今年冬天可真奇了。”丫头搓着手。 顾氏命丫头支开窗牖,携儿子一同往窗下观看,看一阵忽而心中一动,笑道:“白雪纷纷何所似?” 寒琅也笑了,略一颔首,再抬头道:“浊吟岂敢称飘絮,弱鬓应合撒盐白。” 顾氏“噗嗤”笑了。笑完,顾氏环了寒琅望着窗前好一阵,边望,掌心不由揉搓着寒琅双手。许久无言,顾氏捧了寒琅左掌仔细端详,再抚着儿子掌心道: “娘那时忒狠心,寒儿疼么……” 寒琅连忙摇头,“母亲万莫搁在心上,原是寒儿不守礼数带累meimei,母亲教训得极是。何况寒儿如今好好的,一点疤痕没有,母亲再别难过了!” 顾氏仍捧着寒琅手,望一阵滴下泪来。“总还是为的我自己要强……不肯在你身上出一点纰漏……我只你一个,你父亲不在……我……” 寒琅一阵酸楚,递了绢帕给母亲,抬头笑道:“父亲磊落君子,母亲深通礼义,自是玉壶冰心不肯与尘灰为伍,儿子解得。” “实在苦了你!寒儿,母亲今后一定同你好好说,再不这样了!”顾氏扳着寒琅臂膀。 寒琅倒似全不在意,笑道:“人都说男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倒说母亲打得好,只是棒疮药得多备着些。”说着拉母亲坐回桌旁,“这馄饨看着实在馋人,母亲赏寒儿先用些可好?” 顾氏破涕为笑,“是母亲亲手包的,寒儿快尝尝!” 寒琅尝了一个,连夸好吃,又劝母亲趁热用膳,一家人热乎乎将馄饨吃了。点心用完,丫头、钟氏将碗碟收去只留下些下酒之物、细巧果菜,再便一一退去,留寒琅母子独自在屋中。 顾氏已有了酒,瞧儿子脸上全无绯色,知他同丈夫一个样儿,这点酒根本不够他润喉咙的,于是亲自拎壶又给儿子筛满,劝他再饮。寒琅连饮三盏,仍是瞧不出变化,顾氏自己却有些恍惚了,起身推了窗子指着窗外鹅毛大雪欢声笑道:“儿子,占一首赏雪诗来与为娘听!” 寒琅瞧出母亲醉了,沉吟片刻,正色吟出两句,却是父亲所作。顾氏听了一怔,继而摇头道:“这是你父亲的!不是你的!你自己作与为娘听!” 寒琅听了却低头再不肯说了。顾氏坐回桌前,拿酒壶给寒琅再筛满了,“喝!恁规矩,你酒还不够!为娘都醉了,不许你一人醒着!” 寒琅又被灌下数杯,脸仍是玉白,神色却终于见些松弛。顾氏再扳着儿子肩膀推在窗下,酒红着两腮道:“好了,给娘亲吟诗!” 寒琅对着夜雪,好一阵,他并不开口却转头望着天上。夜穹鹅毛纷扬,再不见玉轮踪影。寒琅终于道:“碧碎琼飞枉自矜,扬尘委地玉壶心。辜负潇湘一片月,江舟独倚柳辞喑。” 顾氏听完首句已觉心惊,待将四句听完,直直怔住,立时将酒醒了七八分,一会被窗外寒气激得寒毛直竖。寒琅垂首一动不动,好一阵,他低声道:“母亲,听说雨儿病得厉害,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