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Chapter　04

    拉维//尼娅上前几步，动作自然地握住他的手腕。

    起初她下意识地想牵住他的手，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到底还是想起他们早就不再是未婚夫妻，及时调整了皮肤接触的位置。

    雷吉纳德微微一颤，没有甩开她的手。

    于是她拉着他，步伐轻快地踏上修建得宜的茂盛草坪，然后面对着他笑吟吟地倒退几步，利索地一屁股坐在草坪上，仰头看着他。

    她的眼睛里倒映出天上的月亮。雷吉纳德俯身，美丽的女子松垮垮地裹着一件薄绒睡袍，露出胸前大片瓷白的肌肤和吊带睡裙根本遮挡不住的一部分起伏的沟壑。睡袍很宽松，她的左手还握着他的右腕，这个抬手的动作让她的左袖滑落至手肘，露出左手腕一条细细的手链，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雷吉纳德微微抿唇，黑曜石般的瞳孔里露出那种她很熟悉的、骄矜而挑剔的嫌弃目光。谁知道他在纠结什么，是草坪不够茂盛，还是土地里可能有虫子爬过？

    他伸出左手，轻轻拨开她的手，然后动作优雅地在她身侧坐下。

    他总是对她妥协。

    有那么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虫鸣。

    拉维//尼娅没由来地想，自己是那个不告而别的人，雷吉纳德最初……是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由她先说吧。

    “那天……和平时没什么不同。”拉维//尼娅现在回忆起来，再多的痛苦和仓惶无助都没那么清晰，好像只是一段普普通通的过去，“晚饭之前，我在房间等你回来。我的房门突然变成魔法阵，进来了四个人。他们的魔法能力很强……总之，发现门的变化的那一刻起，我就被压制住了。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他们都披着暗绿色斗篷。魔法属性分别是水、火、风、土。希尔维斯特做了万全准备，不论我继承了哪种魔法，都有能控制我的人。

    “他们其实挺不客气的，直接用咒语击昏了我。我醒来的时候，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希尔维斯特站在我前边，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我一会儿，对旁边的人说：‘是她。送她去圣殿学院。’我没能说一句话。也没给我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我又昏过去了——这次是希尔维斯特打的。

    “圣殿学院的院长迎接了我。他说了好多话。我只记得他说，圣殿学院是个培养王城最强战斗力的地方。希尔维斯特的弟弟几天前死在圣殿学院，而他不愿意放弃王室掌握这只战斗部队的可能性——所以他直接把我带到了那里。”

    拉维//尼娅侧头对着雷吉纳德微笑，神色却很悲伤。她看着他紧皱着的眉头，平静地继续说：“你知道的，我那时候……还没觉醒魔法能力。他们就把我紧紧捆在床上，给我灌了很多药。特苦。房间里没有窗户。点着蜡烛。只记得我吐了好多血。还有。特别疼。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说我继承了水系魔法。我被放了出去。”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仿佛眼角的水迹只是纯粹的生理性反应，神色清明地继续说：“院长说，只要我能活下去，有一天我会重新得到自由。我就一直想着，我得活下去，你还等着娶我呢。我要是就这么死了，风之城的你们，会一直担心我的。”

    “所以……那些与世隔绝的日子里，我很努力地学习、很努力地训练。我一直留着长发、再影响战斗也舍不得剪，因为你喜欢我的头发，我希望你见到我的时候能开开心心的。”拉维//尼娅颇为惆怅地移开视线，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她抬手将一缕碎发拨到耳后，柔柔地说：“就这样过了好多年。后来……我开始执行一些任务。某一次潜入群山，我完成了任务，但是受了重伤、失去意识。希尔维斯特委托那时只是群山之王的狄奥多里克帮忙找我。他找到了我。”

    雷吉纳德连呼吸都要停止了。他有预感，他很可能听到一些……无法接受的事实。他一贯是面无表情的，但此刻浑身散发出的冷气简直可以冰冻整座宅邸。

    拉维//尼娅冲他一笑，带着深深的疲惫：“狄奥多里克没有把我还给中央王城。他带我到他建造的一座牢不可破的高塔之内。我醒来以后，当然想要逃——那一次，院长答应过我，只要我活着回去，他就让我来风之城见一见你——狄奥多里克气坏了，用龙焰中锻造的铁链打穿我的肩胛骨，把我囚禁在高塔之上。超级痛的，一地的血。”

    她将浓密的长发拨到一边，低头露出白皙的脖颈：“这样看不见吧？在更底下一点。现在还留着疤……嗯，总之，狄奥多里克自己去中央王城，大概想说娶我之类的事情。留下他那只三头巨龙看守我。就还蛮奇怪——总之，我现在也没想通自己是怎么办到的——我花了一些时间、驯服了巨龙。它帮我咬断了连在石壁上的锁链、我骑着它逃离了高塔。”

    拉维//尼娅叙述的时候，语气始终保持着克制，声线平稳，情绪并没有在剧烈波动，只是偶尔做一些转移视线的小动作，非常完美地保持了公主的高雅形象。反倒是坐在她身侧的雷吉纳德双手紧握成拳、呼吸声偶尔变得粗重、一副心痛又震惊的表情，和他平时的模样大不相同。

    她忽然直勾勾地看着他黑沉的眼睛，略微提高了声调，瞳孔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嘲讽：“我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狄奥多里克没有手下留情，有一阵子他们都觉得我熬不过去了。我能起身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院长，兑现那个来看你的承诺。可是院长告诉我，我去执行任务失踪后没多久，我们的婚约作废了。在我昏迷不醒地接受康复治疗的时候，你结婚了。”

    雷吉纳德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眸，整张脸都古怪地扭曲起来。

    仿佛连虫鸣声都消失了似的。一时间，古老庭院里只有呼啸的风声。

    “后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我成为‘渡鸦’，统领那支成员代号是‘夜枭’的队伍，公主身份得到希尔维斯特的认可，现在算是在帮他办事吧。希尔维斯特把我视作一件昂贵的商品，仔细评估价格，要是有谁出得起，他就会是我未来的丈夫了。就是这样。轮到你说点什么啦。”拉维//尼娅还挺平静地总结。

    她轻柔的话语好像好几把锋利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胸膛，搅动他的心脏，让他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雷吉纳德徒劳地张合双唇，什么都说不出来。

    拉维//尼娅对他露出那种很公式化的外交笑容，眼神却非常冷漠，火焰燃烧殆尽以后，剩下的只有灰烬：“我多恨狄奥多里克啊。恨不得杀了他。可是……当我真的站在你妻子的坟前时，我想的却是，我好像没那么恨他了。没有意义。他也……没改变什么呀。”

    因为曾经太恨驭龙者，她的内心清晰地刻印着那个男人的模样。他棱角分明的锐利脸庞。刀削斧凿般立体的五官。显得很有压迫感的两道深色浓眉。同样浓密的睫毛。血色的瞳孔。下唇上的一颗很小的痣。他看上去是一位统领千军的正派人物，露出牙齿发笑的时候，却显得单纯而带着孩子气。明明掌握着纯粹强大的火系魔法，多数时候是非常冷静的人。

    “我并不爱珍妮。拉维//尼娅，我爱的是你。”雷吉纳德急迫地打断她，一向淡然的脸上满是无措。他想说他必须承担起作为摄政王的责任，他想说这是让国王与民众都能够放心的权宜之计，他想说他甚至不记得公主的模样……

    “我也爱你呀。”拉维//尼娅打断了雷吉纳德，像是对着情人说话般甜蜜，她甚至抬起手去抚摸他披散着的银白长发，低声呓语，“可是你娶了珍妮。在我一边被折磨、一边想着要来见你的时候——别说什么爱不爱了。我大概是有点恨你的。你说你爱我，可是……你对不起我，也对不起珍妮。”

    雷吉纳德只是沉默。

    拉维//尼娅收回手，寂寥地抬头看星星：“我索性一次说完吧，以后咱们也未必有机会像这样说话了。科尼利厄斯重新出世，狄奥多里克必须活着。所以，他非要娶我，由他算了。我……也不怪你。是我不告而别。是我不知所踪。你确实没有任何要等我的义务。我知道，即使你去问希尔维斯特，那时他也不会告诉你的。我有一半风之城的血脉，从小在这里长大，亚历山大身体不好，我还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你说你不爱珍妮，我并不相信。或许只是你还没来得及爱上她吧？沃尔夫冈告诉我，你办公室的墙上，挂着珍妮和你自己的肖像画。这房子的主会客厅里，还有她的照片。我们的婚约已经作废，我没有什么资格指摘你的私人生活。

    “至于我——过得还算不错吧。我的身份、我母亲的身份，都得到了正式的承认。我现在是‘渡鸦’，希尔维斯特总得忌惮几分。至于人生大事，更不用担心，有驭龙者兜底呢。”拉维//尼娅轻轻地说。

    好像对着雷吉纳德倾诉完恨意，那些沉重的情绪就从她的内心深处抽离。再次提到驭龙者狄奥多里克，胸腔的愤懑得到缓解，仿佛只是在嫌弃一位不受欢迎的追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