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7 世界尽头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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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直飞乌斯怀亚,在这个世界最南端玩了一天多,第二天上船,到了傍晚才差不多安顿好。 刚进十月,其实并不是常规的首航时间,但近几年气候变暖,提前几天估计问题不大。不过因为也是第一次那么早开航,船长特地多嘱咐了几句,有不舒服的情况及时说,船上有配备完善的医疗云云…… 宁昭同吃完饭就趴了,听说过两天网不一定好,先赶着把消息回一遍。 薛预泽跟她靠在一起,一边挂着线上会议一边看阿纳托利的实验报告,偶尔勾画两笔偶尔开了麦发个言,看上去的确是非常流畅的双线程办公。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接住他往后一躺,让他靠在自己腿上。薛预泽看她一眼,眼里带上笑意,捏了一下她的脸。 【傅东君:照片呢照片呢】 【傅东君:到哪儿了】 【傅东君:出发了吗】 【傅东君:快,让我看看我家大美女!】 【傅东君:我跟你嫂子今天出发去新疆】 【下午刚上船】 【(图)】 【躺着等开船】 傅东君休假时间的冲浪速度是不能质疑的,几乎秒回。 【傅东君:老子要看阿根廷的风景,谁要看你脸都不洗躺在床上】 【?】 【我这么快就不认识中文了?(引用:快,让我看看我家大美女)】 【傅东君:那是昨晚说的,我估计那时候你在外面玩儿】 【傅东君:算了,给你看看美男】 【傅东君:(图)】 【傅东君:美吗?】 【傅东君:(猫猫害羞.jpg)】 【美死我了】 【这丝巾怎么回事儿】 【傅东君:arancia叼出来了,我问老鬼放哪儿,老鬼说他给你买的,反正你也不用,让我喜欢就拿走】 【?】 【傅东君:确实有点儿丑,我给你买个新的算了】 【别】 【你在直男堆里混太久了,我不相信你的审美】 【用吧,我平时不用丝巾】 【主要是这男的凭什么做我的主】 【傅东君:笑死】 【傅东君:突然想到一事儿】 【傅东君:老鬼穿回来那件大衣是你给他买的吧】 【去年的事儿了】 【傅东君:对,去年过年那会儿,老鬼说你穿着太大了,让他穿回来的】 【笑死】 【傅东君:笑死】 【傅东君:那不就是男款吗】 【你告诉他了?】 【傅东君:没,我让他自己琢磨琢磨】 【傅东君:平时啥也瞒不了他,就这么点事儿还没看明白】 【傅东君:就是不上心】 【确实】 【傅东君:所以那时候就动心思了?】 【……】 【我说没有你信吗?】 【傅东君:应该不信】 【真说不上,也就是有点儿执念】 【那时候我也没想清楚】 【傅东君:得了,懒得听你的心路历程】 【傅东君:我跟你嫂子准备出发了,你也好好玩儿】 【傅东君:玩得开心!】 【等下】 【昨天到了个快递是不是?】 【傅东君:是,什么编辑部给你寄的】 【送你的新婚礼物,拆了路上看】 【傅东君:?】 【睡觉了,晚安】 【傅东君:???】 【傅东君:什么东西那么隆重】 【傅东君:弄得我都好奇了】 “我也很好奇。”薛预泽出声。 宁昭同不满,轻轻推开他的头:“你怎么窥屏。” “我都趴到这里来了你都不理我,”他失笑,从后面抱住她,“快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编辑部寄过来的新婚礼物,不会是给师兄写了一本书吧?” 她轻笑,转过头来亲他一下:“看起来很好猜嘛。” “真的啊?” “真的啊,写了个小册子,想不想看?”宁昭同坐起来,把平板摸过来,“已经在印了,可以给你提前放送一下。” 不到小指厚的一本书,傅东君拆开塑封,看着封面的书名。 《胜负在人:一种可能的自由主义批判路径》 姜疏横把安全带扣好,偏过头:“小宁的新书?” “对,有正经书号的,说送我俩的新婚礼物,”傅东君摸了摸封面上作者的名字,“也没听她说过,她上本书不是才出了不久吗?” “翻开看一看。” “行。” 傅东君翻开扉页,两行铅字。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挚友与其爱人,及其爱人善良博学的父母。】 傅东君心头微微一热:“这……” 姜疏横探头看了一眼:“如果我们分手会很尴尬。” “?” 傅东君大怒:“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人送我们新婚礼物你在这儿考虑分手?” 对面座的姑娘扑哧一声。 傅东君回头,姑娘连忙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我没听见,我没听见。” 姜疏横忍笑:“我只是陈述可能——我错了,你看吧。” 傅东君瞪他一眼,收回目光。 目录之后是题记,也是很熟悉的一句话。 “要过一种正确的人生,对己真诚,对世奉献。” 傅东君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当年随口一说竟然被端端正正写在书上,而且估计会留存很多年。 “正确的人生。”姜疏横轻声念道。 傅东君横他一眼。 姜疏横轻笑,伸出手:“对己真诚。” 傅东君看他片刻,轻哼一声,把手掌扣上去:“算你识相。” 没辙,虽然老夫老妻了还是偶尔被气得不轻,但当年“为你停留是我正确的人生”这话是自己秃噜出去的,忍着吧啊。 驶出乌斯怀亚港,迎来的是以风急浪大多风暴出名的德克雷海峡。 晕车药已经吃过了,但运气实在不好,晚上甚至碰到了九米以上的波浪。半天功夫宁昭同就吐得神志不清了,同时异常后悔因为没坐过海船而拒绝薛预泽乘飞机飞跃德雷克的提议。 “有一种比较传统的观点,严重的晕动症是由于前庭系统太敏感,”薛预泽把最后一个绳结打完,摸了摸她的额头,“另外,女性的晕动阈值也相对较低。你的症状那么厉害,可能是各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宁昭同语调虚弱:“一定要、捆得那么色情吗?” 玩儿过绳缚是吧。 薛预泽忍不住笑:“我得解释一下,我的确没有参加过那些特殊的社群。绳结技艺是户外运动里非常重要的一环。” 她闭上眼,说不出话。 “法国的雪铁龙公司发明过一种特殊的眼镜,叫‘seetro’,据说可以帮助减少感觉冲突,有效缓解晕车症状,”他展示着自己的专业素养,“但有研究怀疑其有效性,因为它只提供了三个运动平面中两个的运动信息。” “我的脑子已经处理不了信息了……”她嗓音都有点发哑,“我就想知道,能不能有什么办法缓解一下。” “你已经服用了东莨菪碱类药物了,它和抗组胺药一样,可以阻断传到呕吐中枢的化学物质传递,这是目前运用最广泛的一种方式,”他含笑,摸了摸她下巴长出来的一点rou,“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疗法或许能有用,虽然没有研究支持。” 她睁开眼:“什么?” “有实验表明,刺激迷走神经有助于缓解晕动症状,”他握住她的脚踝,轻轻磨了两下,然后笑着凑到她耳边去,落下一个温热的吻,“要我帮帮忙吗?” “?” 她腰肢颤了一下,想挣扎却发现自己被捆得严严实实,反应过来脸都快气红了:“你是禽兽吗!” 他大笑着亲了她一口,到底是看她难受得眼睛都是红的,起身去倒了杯热水,喂她喝了一点。 两天过后,终于风平浪静了。 玻璃窗外天地清澈得不可思议,信天翁掠过天际,海中有时有海豚探头。餐厅的人逐渐多起来,三三两两就坐看着玻璃外的景色,偶尔有鲸鱼经过,引得几声惊呼。 在床上躺了两天,宁昭同实在不想这么早回去,便让薛预泽先回去休息。旁边一位四十多岁的白人女性笑着请了她一杯酒,宁昭同道谢接过,和她闲聊起来。 女人是美国加州人,自我介绍叫karen,并先以自嘲的语气说了句“can i speak to your manager”。 宁昭同被逗笑了:“那是一种歧视,刻板印象。你可以叫我宁,我来自中国。” “是北京还是上海?”凯伦笑道,“哦,‘中国人不是来自北京就是来自上海’,这也是一种刻板印象。” “是的,但我的确来自北京。” “但我一样要向你道歉,宁,”凯伦眨了眨眼睛,“我去过北京,在08年。那是个很漂亮的城市,我留下了很多照片,还写过一些文章。” “你是作家吗?” “时事评论员,我为几家杂志供稿,”凯伦笑,“不知道会不会让你感到紧张?” 宁昭同撑着脸看她:“如果你不会硬要跟我谈论南海问题,我想不会。” “那也太没有礼貌了……不过,我是说,为了避免冒犯你,我是不是该询问你,哪些话题是你不想参与的?” “如果我不是你的采访对象,只是闲聊的话,我想,什么话题都不是冒犯的,”宁昭同和她轻碰了一下杯,饮下一点酒液,“我在一所大学任教,是一位哲学老师。” “哲学?” “是的。” “我猜我的旅程一定不会无聊了,”凯伦举杯示意干杯,“在这世界尽头,正该聊一聊哲学。” 杯子碰撞,酒液摇晃。 宁昭同擦去唇边的液体,抬头看她:“中国有一位诗人,他曾经写过这样一句话,希望我能准确传达他的意思: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凯伦一怔。 “谢谢你的酒,但通往世界尽头的旅程还有很久,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可以聊,”宁昭同起身,将杯子和她的轻轻碰了一下,“祝你好梦。” “也谢谢你,”凯伦收回视线,有点迷茫,“真是很美的诗。但不像是祝福。” “好像交到新朋友了,”薛预泽撑着脸看她,“聊得开心吗?” 宁昭同收回视线,转头看他:“没有聊太久。她叫karen,是个美国人,时事评论员。” 薛预泽很懂礼貌,没有就这个名字展开什么,只是问:“没聊太久,不会因为她一开口就问你敏感问题吧。” 她轻笑摇头:“不是,人家挺客气的,就是她说我们现在世界尽头,突然有点感慨。我给她念了北岛的《波兰来客》,突然觉得解读起来味道不太对,就赶紧走了。希望她不要误会就好,我社恐,解释不清楚。” 《波兰来客》。 他有一点印象,也没吐槽她说自己社恐:“杯子碰撞,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对,你真有文化。” 这话说得怪敷衍的,薛预泽把她抱进怀里:“既然说我有文化,那为什么不肯跟我聊一聊?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关于文学,关于爱情。” 她往他怀里钻,仰起脸:“你觉得我文青吗?” “文青是什么样的?” “那我会让你想到什么?” 他含笑:“是光怪陆离的梦,更是让人最期待的生活。” 她分明神秘得如同不见底端的深渊,一探头就是星河璀璨般的奇特景象,让人迫不及待地将所有身心奉送。可除此之外,有她的一幕幕都是鲜活guntang的人间,他知道,为此她宁愿付出血rou淋漓的代价,来直面最残酷的现实。 她笑,笑得眉眼都柔软,笑得眼里的光都沉寂,睫毛垂下,掩住一切,最后轻柔地吻了吻他的嘴唇,问:“世界尽头有什么?” 世界尽头有什么? “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世界尽头什么都没有,”她声音很低,一字一句,认真得像在宣告什么真理,“世界尽头是冷酷的仙境。” 梦的碎片折射出无法更改的绝望世界,那是人类逃脱不了的宿命。 就连世界尽头也什么都没有。 不过只是冷酷的仙境。 他感觉到她逐渐降低的温度和冰冷的吐息,一种极度的不安让他近乎急切地把她压到身下,扒开她的衣襟,吻在她的胸前。他听见心脏的跳动,越来越促,越来越急。他不断地吻着那一小块肌肤,甚至舔舐、吮吸,直到那里出现了一块熟悉的红痕,才停了下来。 “你是在给我刻防疫证明吗?”她问,“出厂合格,明天准备卖了?” 他看着她,突然笑了一声,探头轻轻咬了咬她的嘴唇:“刻个印子,我的。” 夜色压下,前两天他没能帮上的忙也终于圆满。 冰天雪地里邮轮安静前进,而角落里的爱欲则是guntang的,快慰的呻吟压在来去的风与浪里,作为诗歌的注脚。 等一场情事偃旗息鼓,肌肤接触处一片汗津津的,又黏又腻,却也不想放开。他轻轻摸着她左胸下那个小小的印子,低声道:“地球是三维的。” “嗯?”她抬手拨了一下他被汗浸润了的刘海儿,“咱们要聊聊物理吗?可惜我现在的数理素养真的很差。” “不是,”他很轻地笑了一声,“只是在想,既然这样,什么才应该被称为尽头。” 尽头。 她有点发怔,看着他的眼睛。 “你平时看不看科幻作品?”他问。 “偶尔会,但不多。有时候有些会议会邀请科幻作家参加,我旁边坐过刘慈欣。” “我早年沉迷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做过最多的梦就是降落到一个别的星球,猜想我能见到怎样奇特的景观,又是怎样亦步亦趋地行走在另一个世界……就《星际穿越》那种感觉。那种幻想对我来说非常具有吸引力,”他说这番话时语调极其认真,昏黄灯光下眼里几乎是澄澈的黑色,“但就像很多硬科幻写尽了宇宙的时间线,也难免绕回来,谈及一个碳基生物百年生命的意义……对于往后的我,或者如今的我,那些幻想依然是美好的,更在意的却是更为抽象的主题,那种人类才能体会到的东西:意义本身。” 意义。 她看着他,有些好奇:“什么是意义?” 他笑,把问题抛回去:“什么是意义?”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你是想听我怎么理解意义吗?或者说,人生的意义?” “是的,但我很怕你会从苏格拉底谈到西西弗斯。” 她扑哧一声:“是的,我刚才脑子里在备课。” 他轻柔地吻了吻她的手指:“我不想听哲学史。” “好,那小宁老师讲点其他的,”她想了想,摸了摸他的下颌线,“我在十六岁的时候问过我的老师类似的问题,我为什么那么痛苦,我因为什么必须要承受这些痛苦……我的老师告诉我,她没办法告诉我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如果我还想坚持下去寻找答案,就去感受生活。不是在象牙塔里,是真实的世界,五色五味,五音五感,痛苦、欣喜、爱恋、期待……一种真正活着的在场感。等读研,真正去了哲学系,院里的生命哲学课上老师态度特别恳切,告诉我们形而上的高塔巍巍于前,聪明人都想要去一探究竟。但,即使对真知识的探索不是理性的僭妄,目的地之前,我们也总要生活。” 他听完,轻轻点头:“存在主义?” 她笑:“有一些共通之处。我以人类的理性无法把握意义本身,但我能够真切感受到我在参与意义建构,即使我永难见到它的全貌,也得不到一个确定的回答……我能不能再次问你,世界的尽头有什么?” 他看着她,一双漂亮的眼睛,含着笑意,温柔得如同湖水的眼波。 这样的注视下他几乎忐忑起来,因为他怕他的答案让她失望,最终却依旧只能选择真诚,给出他唯一的答案:“冷酷仙境吗?” “对,世界的尽头应该是冷酷的仙境吧,美轮美奂,不近人情……”她感叹,微微撑起来,长发撒了满肩,“但这是我们真正见到后才会有的答案。巨石下落之前,西西弗斯也是有期许的;而站在仙境面前,天地之间,至少有你和我的存在。” 天地之间,携手而立。 他感受到一道充满穿透力的视线,在时间长河之中,从一而终。 那是凛然的勇气,支撑她走过岁月,走过余生。 他沉默得有些久,她轻轻摸了摸他的睫毛,任它们扫在掌心:“怎么不说话。” “我有一点、嗯,震撼……”他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就像我小时候第一次看到完整银河的感受,觉得这样的景色浪漫太过,应该出现在漫画或者杂志封面上才对,可偏偏它竟然就在我的眼前……” 奇妙的措辞,她静静等着下文。 可他没有更多能付于辞藻的了。他张开双臂,更加用力地抱紧她,肌rou挤压,呼吸相缠,一点笑意溢出来:“你坚定得像在做什么浪漫主义的演讲,我都要被鼓动起来跟你披荆斩棘了。” “浪漫?” “浪漫啊,太浪漫了。” “不不,我现在觉得古希腊先贤应该都是科学家,”她一脸正经,“女人从家务中抬头就可以思考哲学,但男人要进入贤者状态还需要多上一步。” “……你在骂我。”他听懂了。 “我是陈述事实。你看过那个表情包吗,‘上帝,你刚射完精就要跟我聊经济和政治了’,鉴于你平时的表现,我质疑一下你叶公好龙也没问题吧?” 可恶,这个女人说话果然很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