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已决

    无云无风的黑夜。

    在烛阴庞大金眼的注视下，太一缓缓腾空，身体蜷缩。

    蝴蝶骨上，四只翅膀渐渐从皮rou中生长而出。

    “太一师兄……您心意已决了……？”烛阴饶有兴致地望着男子，“杨氏先前曾说，尚有话未对你说。你若重归混沌，她可能会伤心了……”

    “……”太一眼帘低垂，沉默片刻，黯然道，“……我怕我听了她说的话，便又会舍不得放她自由了……不如，就此不告而别吧……”

    忽然，一阵鸟鸣呼啸而至，羽翼掠出劲风！

    随之而来的，是翩然落地的女子。

    那女子分明宛如初雪般清丽出尘，此时表情却显得慌乱匆忙，那总是束得一丝不苟的长发，甚至略有狼狈地散落在两鬓。

    “太一！”杨清灵大声喊道。

    这一世，自从踏入修仙一途，她便常年清修净宁决，不论面对何种境遇，总是平静从容。

    就连她自己，也很久没有听到过自己这样，带着一丝动摇与愤懑，大声呼喊过谁的名字。

    “你给我等等！”

    她似乎是真的气急了，朝着太一的方向快步跑来。明明有脚踏纤尘的仙力，却偏偏一步一步，踏着崖边泥泞与落叶，奔向他。

    “清灵……？”望着杨清灵的神色，太一一时间有些无措。明明是因为人神有别，而不得不选择的诀别之刻，可看着她怒气冲冲的模样，却好像是他做了什么有所亏欠的小事，只等着被恋人责骂几句。

    这样的杨清灵，他在过往的轮回中确实见过许多次。仿佛条件反射般，太一突然有些心虚，刚刚长出的羽翼顿时消散殆尽，悬浮在半空的身体也冷不丁地落回地面，硬生生摔了个屁股墩。

    “啊……！”太一有些吃痛，还来不及揉揉受伤的臀部，杨清灵已经蹲在他面前，毫不手软地掐住他的脸颊。

    “你这个骗子。”

    “啊？”

    “你明明知道我有话对你讲，为何还这样擅作主张？”

    “我……”

    “我明明还没醒来，你为何却不管不顾，先行一步离开，跑来见你的小师妹？你这个感情骗子。”

    “……啊？？”

    ……短暂的懵逼后，太一回想起来了。

    这种熟悉的，被拿捏的感觉。

    是了。

    彼时无数次轮回中的杨清灵，曾经是个生性自由，活泼，爱笑的女子。

    她虽温柔，可与他相处时却毫不遮掩，有时，甚至还带了一点凶悍。

    ……尤其是生气的时候。

    因此，每当此世的杨清灵，在平静从容中，偶尔怼他一两句，太一都会感到无比欣喜。

    因为他知道，作为修仙大能、济世真人……她的肩膀上，背负着无数层层叠叠的责任。

    她无法将其抛却。

    所以，她把那心灵深处任性的小女孩遗忘了。

    可此时掐着他的脸颊，冲他又醋又怒的女子，是多么熟悉，多么可爱。

    ……这可叫他，如何舍得？

    “呵呵呵……”与此同时，一旁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烛阴不禁轻笑出声，“杨氏清灵……众神皆言汝不过凡女，又如何配得上吾等之长兄混沌神……可今日一见，却确实有趣之至……”

    而此时正在气头上的杨清灵则转过头，冷冷怼道：“师兄师嫂说话，后辈莫要插嘴。”

    “……”

    一时间，烛阴还真被杨清灵怼懵了。

    而太一则忽然面红耳赤，难以置信地注视着杨清灵的侧颜良久，只觉得心跳有如擂鼓：“师、师嫂……？”

    杨清灵闻言，回眸望向不知所措的神明，淡淡道：“师兄之妻，称为师嫂。你可明白？”

    “……”太一愣在原地。

    她自称为他的妻子。

    在人间经历千年轮回，如今的混沌神，又如何会不知道，“夫妻”二字的份量？

    同结连理，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可是……他们之间，还有享受这般平凡夫妻的福分吗？

    注视着太一复杂的表情，杨清灵微微垂眸：“太一，我先前同你说过，我虽被奉为‘济世真人’，可却始终是个有着私心的凡人。”她深吸一口气，“如今，我已考虑清楚了。”

    “清灵……？”太一蹙眉，试图从她的眼睛里读懂她的心事。

    “我已决意要反悔与朝初的婚约。”说着，她抬起头，望向太一，“但是，我还是会尽我所能，为力所能及的事情负起责任，也不枉此世，来这人间一遭。”

    似乎是察觉到她话语中暗藏着令人心悸的含义，太一只感觉心被猛地纠起：“清灵，你要做什么？若是地狱之门一事，就全数交给我。若我重归混沌，关闭此门绝非难事。你千万不要伤害自己……”

    “谁说我要伤害自己了？”杨清灵笑道。她微笑时宛如初冬晨曦，将冷霜也都融尽，“我已拜托一昶，借用金蝉沙将我的灵力炼作法宝，以器之永恒的姿态净化、守护此位面。如此一来，我也能脱离轮回转世，再不用为其余琐事困扰……”

    说着，女子的眸子望向太一，目光如秋波温柔：“不知这位神明，可愿与我一同化作法宝，以这般姿态相伴相生，再不分离？”说着，她又挪开视线，为难似的，“不过啊，堂堂混沌神太一，却要变作灵宝，倒是委屈了你……”

    “我愿意。”而太一则毫不犹豫地攥住杨清灵的手，答道，“妇唱夫随……你教过我的。”

    “哈哈哈。”闻言，杨清灵捂嘴轻笑，“对。妇唱夫随。”

    注视着这对终于彼此敞开心扉的有情人，烛阴悄然离去。

    那只巨大的金色龙眼，再次变回一轮高悬夜空的明月。

    “众神皆不屑凡女杨氏。可今日一见，我烛阴却愿尊称你一声清灵师嫂……太一师兄……你与她，似乎谱出了一段不错的好故事啊……”巨龙徘徊于天际，徒留下不为凡人所探听的感叹，“而我投入凡间的双生鳞，又将如何呢……真是，让人心生期待……”

    ……

    与此同时，赤渡崖下，干枯的尾水河床中。

    无数膨胀死亡的鬼婴尸首堆成矮山，纹丝不动。

    赤渡崖周遭已被弥漫的邪气浸染，无一活物。

    忽然，某只鬼婴的瞳孔忽然闪烁，眼球似有异动！

    下一刻，一只指节大小的妖物，从那死婴的眼珠里破壳而出。

    乍一看，那仿佛是一只小rou虫。

    然而，若仔细端详……

    那妖物，分明长着尹茵茵的脸。

    化作指节大小的鬼姑母爬在死婴面部，四下张望，确认周遭暂无危险后，才冷哼一声：“邪崇那个蠢货……口口声声嘲笑情爱无聊，反倒追寻力量这种不知所谓的东西，却死得如此凄惨，最后连一粒灰都没剩下。真是可笑……”

    说着，尹茵茵闭上双眼，用鼻子仔细探闻。

    “先前，与太一汇合的两名炼器师身上，确实带有礼鸣的味道……”如此想着，她不禁蹙起眉头，“礼鸣若与他们二人有所交集，为何没有向我禀报？事到如今，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裘礼鸣作为长子，又承袭了裘止仁亲口取的名字，失去了他，鬼姑母难免感到痛心：“礼鸣……我最心爱的孩子……”她低下头，抚摸腹部，“如今邪崇已死，我无法独自生子，而那两名炼器师又将我的孩子们斩尽杀绝了……”

    尹茵茵的手在松垮的腹部皮肤上反复打转摩搓着。

    忽然，鬼姑母一怔，指头大的面庞上，浮现出极度诡异恐怖的笑容。

    “对了……不是还剩一个孩子吗……？”她妖异地狞笑着，“那个背叛了我的……崎崟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