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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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映己过完年便要回边关了。 在京城里待得时间只剩下了一个半月,程骋和其余几名将领早在数月前便率军返回边关了。 按以往父亲进京述职的流程,祁映己一般也是办完事早早就回,但这辈子他不太想再这么急,再加上又答应了位小朋友某些事,干脆把回去的时间拖到了过完年。 祁映己的娘亲死于难产,父亲也早早不在了,将军府不常住人,太过冷清,卫濡墨没忍心让他一个人留在这儿过年,自己也没跟着程骋他们回去。 梁酌结束巡游,回宫复职时意外发现祁映己竟然和谢飞絮在后花园处并排蹲着,他左右也是没事,便悄悄上前,想看两人在做什么。 祁映己指着矮小的一株花苗:“这是山茶花。” 谢飞絮连连点头,重复道:“山茶花。” 祁映己换了一边,又指了株花苗:“这是什么?” 谢飞絮看看那株,又看看这株,反复观察半天,最后才确定地回道:“太傅,是山茶花。” “答对了!”祁映己笑眯眯地夸了他一句,“惊柳真聪明。” 梁酌:“……” 祁映己转头看到梁酌,一副才发现他的样子:“梁闲王爷,好巧。” 梁酌也不在意他演技的浮夸,笑道:“数日不见,你竟成谢公子的太傅了。” “惊柳在宫中无所依附,又不善言辞,陛下体恤质子,特命微臣前来陪谢公子解闷儿。”祁映己应完,问道,“您巡游回来了?” 梁酌点头:“刚从兴德殿出来。” 祁映己道:“路上定然很累吧。洪灾后一切都要重新建设,分发粮草安抚百姓,我瞧着您都累瘦了。” 梁酌似乎是被他的言论逗笑了,忽然凑进一步,拉近了和祁映己的距离,俯视着他,说道:“我上次就发现了,你倒是挺会说话。都说关外的人大都豪言壮语不拘小节,你生得这般俊秀便算了,怎么人也这般左右逢源。” 祁映己被突然过近的距离搞得激起了周身的警惕,条件反射就要后退,被梁酌拉了一下,没退成。 “你看,对着别人你总有颗八面玲珑心,见我却总是要躲。”梁酌似是有些无奈,“祁镜,我不大记得了,我以前是不是得罪过你?” 祁映己愣是在初冬惊出了一身汗。 眼前的梁酌神情苦恼的脸和上一世反叛失败被压入大牢后满是血污的脸仿佛重合了起来,淬着恨意和毒意的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目光里满是不甘的怒火,他因为遭受过严刑而沙哑的嗓音带着滔天的恨: “祁、映、己——!你凭什么?!!” 十九岁的少年统帅眼神冷漠,一手拎着被梁酌府上几百口人命的鲜血浸染的长刀,冰冷地注视着匍匐在地上的败寇:“你不该在太平盛世挑起战事的。” 梁酌忽然放声大笑:“论才情、谋略、眼光、血脉,我哪样比不得梁澈?!你凭什么宁愿辅佐他也不愿追随我!!就因为他比我年长?!他的太子之位也是抢来的!!!” 祁映己微微皱眉:“放肆,陛下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我说了,你是有眼光和谋略,也是皇室正统,你唯一错的地方,是不该在盛世里点燃烽烟。” 少年统帅轻声叹了口气:“王爷,祁家世代追随明主,我们分辨的清好坏。” 梁酌突然死死攥住了刀刃,鲜血浸湿了地面,他字字泣血,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真以为我是纯粹的坏吗?祁映己,你也不过是梁澈计划的一环罢了,若你不交出兵权,下一个死得就是你。” 祁映己神色淡淡:“你再怎么挑拨,我也不会与陛下离心的。” “你放开太傅!” 谢飞絮掰开梁酌钳住祁映己的手,把比自己还高一头的人藏在了身后的位置,警惕的目光像只幼兽一样盯着梁酌。 祁映己被这一声叫得收了神:“……微臣便不打扰王爷赏花的雅兴了,这就和惊柳一齐告退。” “等等。” 祁映己转身看他。 梁酌撑开玉骨折扇,又恢复成了以往风流潇洒的模样:“洪灾外出巡游一事,是本王占了你的便宜,改天请你吃顿饭吧。” 再拒绝就不礼貌了,祁映己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其实他也没做什么,无非是上次喝酒和那群富家公子哥儿有点接触,便挑了个品性家教都还不错的工部侍郎的二公子,使了个小手段让他爹提前相信了这次洪灾会格外严重,这才及时让各地加固了堤坝,减少伤亡。 带队巡游的主事人的头衔最后落在了梁酌身上,祁映己也没想到。 “那我走啦,你记得好好吃饭,陛下让盛祥常伴在你身旁,有什么需要记得跟他讲。”祁映己见谢惊柳的衣领有些翻折,隔空虚虚点了一下,示意他整理整理,接着叮嘱道,“宫里的娘娘有些看你不顺眼的,你也不必在意,她们没资格常去兴德殿的,你见不着,自然也受不住气。如果真受了委屈,记得跟陛下哭——” 祁映己想到了谢飞絮的性子,哭诉是肯定不可能哭诉的,顿了一下,改口道:“直说就好。” 谢飞絮手忙脚乱整好了衣服,没动,过了半天,小声叫了他一句:“太傅……” 祁映己半蹲下来,注视着他:“何事?” 谢飞絮忽然抱了一下祁映己:“……祁镜,谢谢你。” 祁映己只觉得自己像被一团又轻又柔的棉花短暂的包裹了一下。 这个拥抱太过短暂,一触即分,谢飞絮的脸颊却烧了起来,不敢看祁映己:“你没骗我。” “那当然,三军统帅不食言的。”祁映己笑了笑,“快回去吧。” 谢飞絮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直到看不见人的影子,祁映己才活动活动脖颈,背手悠闲的离开了。 卫濡墨在宫门口接他,一见到熟人,祁映己眼底才含了暖意,飞奔过去闹他:“卫砚!我饿了!” “饿死你活该,天天拖这么久才回!” “那不是今日的教学任务还没完成吗……” 卫濡墨反问:“教学?教他认花草树木还差不多吧。” 祁映己笑嘻嘻的:“这不是他身份特殊不适合教其他的嘛,我可不想触霉头。” “对了,”卫濡墨从袖口掏出了封信纸,“梁楚公主今日又让人来送拜帖了。” 祁映己一脸惊恐地让他拿远,十分头痛:“上次我明明再三叮嘱别告诉公主是我救她的,怎么还是被她打听到了。” 车夫是自己人,又是在隔音比较好的马车车厢内,卫濡墨便没了在宫门口说话的收敛,直白多了:“梁楚公主的事先稍稍,按你上次告诉我的,明年是不是就该是梁闲反叛了?” 祁映己正了神色:“对。上一世他是直接逼宫的——当然结果失败了——不过这一世许多事都有改变,我并不确定他会怎么做。啊,我今日见到他了,他给我的感觉……不太好。” 卫濡墨一听他的话就猜出来了他的潜在意思,心底惊了一下:“……他对你有所察觉了?” 祁映己点头:“我都被吓到了,他的话都让我怀疑他究竟是猜出来了我的经历还是他本人也是重生的了。” 卫濡墨顿时觉得眼下的情况十分棘手:“你上次为了让谢惊柳回兴德殿表现得太明显了。宫里处处都是眼线,梁闲就算不在京城也能知道。” 确实是自己的错,祁映己不敢反驳。 浑身湿透的祁映己夹着同样湿漉漉的谢飞絮进了兴德殿殿内,盛祥立刻吩咐小宫女们拿热汤的拿热汤,拿干净帕子的拿干净帕子。 祁映己都换好一身干净衣服了,谢飞絮还发着抖跪在大殿内冰凉的地砖上。 梁澈的眉目一直很淡,就算是生气也极少会显露出过大的情绪起伏,明明是一张和梁酌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他看起来却总要更让人心生敬畏一点。 年轻的帝王安静地坐在主位上批改奏折,手边是杯温度适宜的茶水。 谢飞絮发梢衣角都还往下滴着水,不一会儿便在身下洇出了一大滩水渍。 陛下不发话,没人敢给谢飞絮递杯热茶。 祁映己向来是不参与进这些事的,自然也不可能因为谢飞絮就打破自己的原则。他向皇帝请了安,转身时扫了眼还跪在地上的谢飞絮,便告退了。 一直一言不发的谢飞絮终于有了动作,磕了个头,出了声,向来清脆的嗓子带着点沙哑:“陛下,惊柳知错了。” 梁澈恰好批完手头的折子,闻言,冷淡平静的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是么?你何错之有?” 谢飞絮又打了个喷嚏,缓了一会儿,才接着道:“我今早突然想外出走走,盛公公告诉我要先问过陛下,可我没有听话,私自跑了出去。” 梁澈呷了口茶:“继续。” 谢飞絮不知道他还让自己说什么,又想到了祁映己叮嘱自己的“说点好话”,想了想,说道:“我在等陛下来,可是一直没见到您,我问盛公公了,他说让我再等等。惊柳等了陛下许久,才知道您中午不会来了……” 谢飞絮的身体开始发热,声音也闷了起来:“……我不想一个人吃中饭,我想去找陛下,跟您说我想出门的事。” 梁澈没再回话。 他抬起眼,仔细端详片刻谢飞絮苍白又艳丽的脸,挥手让下人带他下去了。 谢飞絮被带离了兴德殿,安排在了另一个又远又偏的小破宫殿,不过外出倒是没什么限制了。 那段时日宫内的娘娘下人们都能见到一个异域风情的乌牙族小王子在宫内晃悠。 脸色还带着大病初愈的病态的白,神情间却要活泼不少,谢飞絮每天都恨不能幕天席地的睡觉,要不是宫女劝他回宫,他能扎根在外面。 爬树、逗鸟、赏花……他还想跳进池子里摸鱼,没被跟着的宫女太监们允许,说他病才好,别又受凉了。谢飞絮第一次认真欣赏平朝皇宫的一草一木,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谢飞絮在御花园的地砖上捡起了一朵开败的花,垂眸静静地观察着。许久,他凑上前,轻轻嗅了一下。 ……不好闻,有点臭。 日光正好,晒得人懒洋洋的,暴雨过后的天难得这样。梁澈和谢飞絮离得有些距离,他执白子的手指顿在了原地,出神地望着在阳光下嗅花的少年。 盛公公上道地弯腰上前,询问道:“陛下,可是要老奴去叫谢公子过来?” 梁澈收回了目光,放下一子:“不必,随他。” 陪同下棋的祁映己也看了眼谢飞絮的方向,笑着道:“谢公子长了不少个子。” 梁澈闻言,又扫了眼谢飞絮的方向:“他吃饭比着刚来时要多多了。” 祁映己似乎就是兴致来了提到了谢飞絮一句,说完,便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棋局上,思索良久,才对着面前必输的死局无奈地笑了一下:“陛下,末将棋艺太差,下三局输三局,实在不是您的对手。” 两人也坐了够久了,梁澈便差人收拾了残局。 祁映己刚垂下头,准备告辞出宫,就听到谢飞絮的方向传来的争吵。 那争吵声实在太大,隔了这么远还能被他捕捉到,更别提一直看着那边的梁澈了。 梁澈挥手让他离开,目色幽深地望着嚣张跋扈的常贵妃。 祁映己转身走之前余光瞥到了那边谢飞絮被欺辱打骂的闹剧,心底松了口气。 还好赶上了。 常贵妃再晚来一会儿,他这出“棋局”就该真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