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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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年———————————— 听说月亮周期会影响人类睡眠。 月牙时人的睡眠时间更长,而满月时人的睡眠时间会变短。 闭着眼,面前是一片无尽黑暗。 卧室的灯已经关了。 然而,自己的呼吸、布料、脸颊周围的发丝、从被子的缝隙漏进的冷风、卧室里的家具甚至是小区里汽车驶过的声音,一切都很真实、清晰。 许一零将身体蜷缩起来。 脑子从没有如此清醒又混乱过。 今天是周四,原本是很普通的一天。 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学校晚上没有晚自习,最后一节课结束之后就放学了。 放学后,许一零和同是星期四值日生的搭档留在教室打扫卫生。 教室后两排的电灯被关了,只有靠近讲台的前两排灯还开着。 讲台上站着改作业的班主任和一个被留下来的女同学。 搭档告诉许一零,那个女生和十班的一个人谈恋爱被老师发现了,现在班主任正找她谈话。 许一零弯腰拖地,教室里没有其他声音,班主任的话语清楚地进入她的耳朵: “你觉得他哪里好?成绩?长相?我告诉你,上了大学,比他优秀的男孩子多的是,你现在就要耽误自己?” “你是个学生,一旦这样,心思还能在学习上吗?” “我如果是你的父母,我肯定很难过。你是个要中考的学生啊!” “老师,可是我……”讲台上的那个女生手足无措,情绪有些不稳定,说话支支吾吾,“对不起,我……” 许一零有点同情那个女生。 她在应该全心学习的年纪遇到这种困惑。 而且,她明知道父母和老师根本不会同意,暂时没人能真正帮她走出困惑,只有她自己想通才算真正的解脱。 被发现的时候她是怎么想的?懊悔?逆反?还是迷茫? “对不起什么?知道该怎么做吗?” 突然,搭档拍了拍许一零的肩膀,递眼色示意她赶紧洗拖把离开,不要再听了。 许一零点点头,拎着拖把走出教室,只听到班主任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喜欢?你这个年龄懂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喜欢?” 怎么就不懂了? 下意识的,许一零不服气地皱了皱眉,心里莫名其妙跟这句话杠上了。 老师也太小瞧现在的学生了。 那些言情剧、言情小说、言情动漫铺天盖地,小孩子怎么会一点都看不懂? 不就是下个定义吗?不就是爱情吗?很难解释吗? 如果老师问的不是那个女生,而是她,她肯定能给出全面清晰的解释。 爱情就是…… 就是……? 许一零的瞳孔不敢置信地放大。 怎么会? 自己明明知道很多,明明以前也喜欢过别人,可现在脑海中万千思绪,不计其数的碎片化语句涌出,却毫无重点,不知从哪说起。 她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明确且全面的定义。 真是奇怪了。 这么简单的问题,自己竟然也一直都不知道吗? 可是,知道了又怎样呢?这本不是自己该知道的,也不是自己需要知道的。 许一零暂时将这份惊讶抛置脑后,回了家。 明天是中秋,但母亲说她明天上晚班。节日的夜晚街上少不了人,生意也会比平时繁忙。明天晚上只有父亲在家和他们过节。 许穆玖中秋放假两天,学校把周日的假期调休到了明天。相应的,他周日补习班的课也被挪到明天了。他的老师给他们布置了很多作业,晚饭后他就回自己房间写作业了。 许一零还没开始学化学,学校里只有语数英和物理有正式的书面作业,下午第二节自习课她已经把英语和一部分语文作业写好了,剩下的难题她想等到明天去补习班的时候再写。 她回到自己房间,百无聊赖中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小说。 这本言情小说是秦衿借给她的。 许一零本来对这本小说没什么兴趣,但秦衿在介绍故事的时候提到了里面的男主角性格外冷内热。 她承认,这个时候她想到了许穆玖。 而这就是她决定读这本小说的主要原因,也曾经常是她决定读其他一些小说的原因。 如果某本小说吸引了一个人,让他愿意读,那这本书中要么有他感兴趣的题材,要么有令他称赞的文风,要么有让他喜欢的人物设定,总之一定会有让他在意或感兴趣的点。 对许一零而言,小说里有和许穆玖类似的角色就是一种吸引她读书的点。 她曾经看过这么一个说法:女生不知不觉中会选择一个像父亲的人作为恋人。 很多人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她相信他们的判断,毕竟世界上的事大多数都不是绝对的。 不过,这句话对她自己来说,也许是适用的。 她想过,如果有一天她不得不面对选择恋人的问题,她大概率确实会选择一个和父亲相似的人。 她对此的理解是,常年的接触成了习惯,这让她觉得父亲这种“类型”的人更好相处,也更容易接受与之共同生活。 后来,她继续思考,发现自己更能接受和许穆玖相似的人共同生活。 她希望未来自己能和一个跟哥哥很像的人在一起。其实这两者差别也不是很大,因为哥哥的性格本来就有些像父亲。在外人看来,哥哥和父亲是属于同一种“类型”的人,至于他们具体有什么差别,只有家里人才能体会到。 所以她在读言情小说的时候,刚开始往往抱着“了解一下和许穆玖这种’类型‘的人,也就是和自己未来大概的理想恋人恋爱是什么样”这样的想法。 然而,她每次读着读着就会发现,里面的男主角和许穆玖越来越不像。 无论读者把文字读多少遍、分析多少遍,也很难使一个和作者心中所想毫无差别的人鲜活地活在自己脑海中。同时,读者即便寻遍所有作者写的书也很难从文字世界里找到一个和与自己接触过甚至共同生活过的鲜活的人完完全全相同的人。 现实的生活、读者的内心、作者的内心,其中有千千万万形象,每一个都独一无二。现实世界到想象世界,中间有太多无法言说,共通之处不可避免,却也不能完全融合共通。 在一个真正的人和无数的文字之间,有一道怎样都跨越不了的鸿沟。 渐渐地,许一零明白,她心中想象的理想恋人、她以为的和许穆玖很像且和自己理想恋人一样的主角、她看到的主角、许穆玖本人、小说作者真正写的主角,根本不是同一个概念。 但是,就算她明白这些,她的行动不会有所改变:她仍然偏好有和许穆玖类似角色的小说,愿意在小说的世界里畅游,愿意对里面的角色倾注感情。她仍然不能想出理想恋人具体的样子,只能以她理解到的小说角色形象为蓝本进行修改,最后发现她对角色的感情从喜欢变成了崇拜和欣赏。 翻开扉页,“爱”的字眼毫无阻碍、直直映入眼帘,许一零的目光突然像被刺了一下快速弹开。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本言情小说了。 自己在做什么? 嘴里不屑一顾,行动上却乐此不疲地探究? 她把书合上。 又回想起放学后教室里的事,回想起老师的告诫。 老师说,他们其实不懂什么是喜欢,不懂什么是爱情。 是吧。 在老师和家长眼里,这些心思就像过家家,但自己就是忍不住把这些脆弱、无意义的心思视若珍宝。 她揉了揉额角。 自己现在这个年龄是不是算青春期?青春期的人是不是就会对这些东西莫名感兴趣? 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为什么思绪就是绕不开所谓的“爱”? 麻烦的、羞耻的、懵懂的、胆怯的、神秘的、好奇的,令人迷茫的、令人亢奋的,还有,难以启齿的。 许一零用手臂盖住小说,将自己的脸埋进手肘间。 一开始说自己不会早恋、并不想成为恋爱的人其中一员的是自己,如今不知不觉看了好多言情小说甚至越发频繁地想象理想恋人的也是自己。 自己在对许穆玖说自己绝对不会早恋的时候,那时候心里没有如今这样的杂念,无比轻松,觉得这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明明一直对恋爱持绝对拒绝态度的自己,怎么会觉得这些萦绕心头的杂念如此熟悉? 在自己皮rou下的那颗心仿佛从未停止过接受它们、消化它们,然后在血液里将它们酝酿成亢奋的因子。 既然拒绝,又为何会感兴趣? 她在房间独自咀嚼这份隐秘的心口不一,双颊逐渐升温。 原本这是无人知晓的心情,她却觉得有一束目光自内心发出,时时刻刻盯着她,监视她的一切心理活动。 这目光就是自己的。 她不住地感到羞耻。 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像被谈话的那个女生,她的这些杂念根本没有寄托对象,充其量是那些她在虚拟世界认识的或者她自己臆想出来的虚构人物罢了。 自己的杂念没有人知道、不会影响任何人,即使自己心口不一,自己的行为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所以,很安全。 只要自己接受、不对任何人提起,自己就是家长眼中不会与早恋扯上关系的乖孩子。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只是进入了青春期,他们对爱情没有客观的概念,觉得它神秘所以对它好奇而已。 反正,对普通的社会人来说,爱情谈到最后不就是婚姻么。婚姻分解下来不就是两个合适的人合作生活么,然后是经济、亲情、儿女…… 而且还不知道会不会分离,毕竟有那么多年、那么多挑战,就像父母、小姨还有自己看到的那么多恋人那样。 她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了一声。 一旦解释清楚,这一切就不那么美好了。 反正自己也是要找东西看的,不如先不看小说了吧。 不弄明白,总觉得抓心挠肝的。 许一零离开自己房间,蹑手蹑脚地来到许穆玖房间,在书架上搜寻词典。 “找什么书呢?” 许穆玖还在写作业,他把写好的物理习题挪开,从一旁的练习里抽出写了一部分的语文试卷,顺口问了一句。 “词典。”许一零没在上层书架看到,又蹲下来在下层寻找,“书架上怎么没有啊?” “词典……”许穆玖想了一下,“平时不怎么用,应该放在柜子里了。最里面最下面的那个。” “噢。”许一零打开柜门,果然一眼就看见了那本厚书的红色封面。 说实话,许一零以前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词典上找“爱情”这个词的含义。 她一边往房间走,一边翻词典。 那种奇妙的兴奋感又来了。 就像装作查资料打开电脑然后偷偷玩了一局游戏那样。 编书的专家们会怎么解释呢?他们应该是严谨的、不带任何主观感情的、全面且系统的。 她希望自己以后能和他们一样,起码不要在看到、听到这个词语的时候有一些奇怪的联想和怎么都压制不住的兴奋。 爱,第五页,很好找。 对人或事物有很深的感情。 很深的感情?这应该就是指最笼统的感情,就像对许穆玖、爸妈、美食、小说、游戏的那种喜爱。 很深的感情,很深? 她忍不住又在心里念了一遍。 继续向下寻找。 终于找到了。 爱情——男女相爱的感情。 只是这样? 许一零的目光上下搜寻:爱慕、因喜爱而向往、愿意接近、爱人、丈夫或妻子。 她确定自己没有漏看。关于爱情的解释只有这一句话而已,只是男女相爱,没有系统,没有完整全面。 没有任何限制。 比自己想象的解释简单得多。也没什么难懂的嘛。 她的心情突然雀跃了一下,随后又陷入疑惑。 太随便了吧。 看来编书的专家也觉得这个词不需要解释,或者不值得解释。 就像父母说的,这个不用学,到了年纪自然就知道了。 这么说来它就和进食一样,是动物天生的本能。 难道人们在遇到爱情的时候自己能无师自通吗?能直接感知到吗?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理解的内容不是自以为是的误解呢? 还有,他们怎么分清爱情和其他感情呢? 这样直接简单的解释让许一零一时摸不着头脑,还有些莫名的恐慌,让她反而对获得更多解释有了更强烈的愿望。 如果现在电脑能用就好了。 虽然电脑上客观解释的定义估计还没有抒情的帖子多,但怎么说内容量也是很多的。 只能找别的书了。 许一零走进自己房间没多久就又折回许穆玖的房间。 “查这么快?” “……对。”她把词典放回原位,继续在柜子里找其他词典。 许穆玖见她没有放下词典立刻就走,于是问道: “这次找什么?还是词典吗?” “嗯,其他……对了,”许一零灵光一闪,“你看见古汉语字典了吗?” “在这。”许穆玖从书桌上拿起古汉语字典,递给许一零,好奇地问,“要查什么好玩的呀?连古汉语字典都用上了?” “我……” 一向对许穆玖坦白的习惯让许一零本想把实情脱口而出:比如放学后教室里的事、她准备看的新小说、刚才词典里的内容。 她对他说过自己以后应该会和跟他还有父亲很像的人在一起,说过她看的小说里面讲了什么有意思的内容,但她没跟他说过自己一开始是因为主角性格和他有点像才去看小说的,顶多在讲故事的时候提一嘴主角和他有点像。 她觉得没必要,因为她自己看到最后注意力已经完全在情节上了,她所理解的主角的形象也早就和许穆玖本人有太多区别了。 今天手里的这本小说是才从秦衿那里借来的,她还没看,如果和许穆玖提起,那么能拿出来说的内容也就只有她对这本书感兴趣的原因了。 她不想说这个。 其实她完全可以省掉小说的事,只讲其他事。 但她打算回答他问题的时候,脑子里把这样的对话定义成闲聊,既然是闲聊,那么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关于小说的事不过短短几句话,就算她说了自己看小说的理由又能怎样? 所以,原本说或者不说都不碍事。 然而,她反应过来之后,真正觉得奇怪的是,这么小的事为什么要引起以上这么多迟疑? 她抬头,许穆玖的眸子里有好奇和真诚的笑意,还有一些空白,那双眸子毫无防备,正期待着她用坦白的答案将那处空白填满。 一阵莫名的慌乱裹挟着不存在的暗流突然从上腹涌出,一瞬间仿佛要将咽喉烫化。 呼吸一滞。 发不出声音。 对方眸子里的笑意也在这一瞬的沉默中被逐渐扩大的困惑取代。 她低下头,咽喉的热意恍若疯长的藤蔓,顺着双颊直冲眼眶,让她差点以为自己的眼角会溢出泪花。 不能。 她做不到把那个词填进对方眸子里的空白。 说不出为什么,但她就是知道自己不能和他讨论这个,解释起来很麻烦。 ”没什么……“她把双臂别在背后,将书挡在自己后面,眼神忍不住躲闪。 心还慌着。 想跑。 她拿着书逃离房间。 “你查完记得放过来,我、我马上写作业要用呢。” 许穆玖看着许一零的背影提醒道。 他不由自主地碰了碰自己的鼻尖。 家里的洗发露和沐浴露都是一个牌子一个气味的。 为什么感觉有哪里不一样? 奇怪。 许一零回头望了一眼许穆玖。回过神她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他的房间了。 年纪大了、他是哥哥、他是个男的,这几个零碎的认知在此刻才在脑海中浮现,解释了她刚才为什么没把自己查的词语说出口。 可她并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些。 而且他们之间不是一直都无话不谈的吗? 即使说出来也不会怎样,自己下意识在怕什么呢? 还没把这个词搞清楚之前,自己的思考似乎总比行动慢半拍。 许一零把略带歉意的目光移到手中的词典上,她发誓等自己弄清楚“爱情”基本客观的定义之后,她一定对许穆玖的疑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用来解释古文里用词的含义。古汉语词汇出现的时间早于现代用语的词汇,相同的词汇之间的含义自是有延续传承的。 古人先于现代人从人类众多的行为和思考中提炼和总结出“爱”这种情感,想必他们对此有更原始更纯粹的理解。 许一零有这样的预感:她一定可以从这本书里有新的收获。 她坐下,按照目录翻开字典第二页。 她打算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连同括号里的其他写法,不遗漏任何。 爱(愛)——爱。《诗经·穆风·将仲子》:“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怜惜、同情、吝啬…… 她没有发现其他有关男女之爱的解释。 但是第一句话仿佛有魔力,吸引她的目光在上面反复打转。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她忍不住想,故事的主人公究竟遇到了怎样的爱情?为什么会害怕父母的看法? 发生在古代的事,大概与礼教和门第有关吧。 许一零又查了“情”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现在真想知道《将仲子》的全文。她很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如果现在跟母亲说自己是为了上网查古文,母亲应该会同意把电脑打开吧?她还可以顺便在网上查爱情的其他释义。 她正准备去找母亲,突然考虑到了什么,迟疑地停下。 万一母亲问自己具体的查找内容怎么办?万一母亲在旁边看着自己查怎么办?电脑在许穆玖房间,万一许穆玖也…… “许一零。” 许一零还在犹豫,突然听到门口的许穆玖喊她的名字。 “我准备写古文阅读了。”许穆玖向许一零走过来,“你到底查的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哪有神神秘秘,不就是……”许一零顿了顿,故作轻松,“不就是《将仲子》嘛。” 他肯定没听过,也肯定也懒得向下追究。 “《将仲子》?讲的什么?”许穆玖将手伸向许一零手中的字典。 “岂敢……” 再次和他对视。 许一零察觉到许穆玖和自己的手在同一本书上的时候,刚才的心慌更加猛烈地袭来。她瞳孔微震,不禁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书。 对她而言,自己读再多文字、臆想再多形象,都不比他这个人真正站在她面前更能牵动她情绪。一个普通的眼神、一次简单的呼吸,因为与他相关,所以背后可联系的信息和承载的记忆便成了不可复制的、足以撼动一切镇静的洪流。 “岂敢……,畏我……” 总共八个字,她有四个字不敢说出口。 究竟怎么了? 发现许一零的手还紧攥着书不放,许穆玖连忙撤开了自己的手。 “什么?……你是不是还没查完?”许穆玖见许一零脸色不对,有些担忧,“那你继续,我先写别的,好不好?” “不用了,你拿走吧。去写作业吧。”许一零把书塞到许穆玖手里。 她想像往常感到不安时那样,握着他的手,寻求他的支持,跟他倾诉自己今天感到一种让她既恐惧心慌又羞耻难堪的情绪。 可这次,偏偏是他,他是情绪所系的源头;偏偏是这种情绪,不同于愤怒、开心、伤心,不同于以往经历的任何情绪。 许穆玖从门口转角处消失的一刻,她感到空落落的。 总不会…… 她拼命地摇头,满脑子都是刚才词典里那句对“爱情”的释义。 那句过于简洁的释义。 她以前一直相信,只要刨根问底,耐心地理清自己的思绪,就可以分析出内心真正所想。只要想明白了一件事的真面目,她就不会在面对那件事的时候犯糊涂或者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可这一次,她不敢继续思考,反而忍不住退缩和逃避。 她心里明镜,但她宁愿自己是中邪了、糊涂了,她宁愿从此刻起自己失去联想和思考的能力。 她告诉自己,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能继续想了。 关门,关灯,钻进被子。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只要陷入睡眠,掉进梦境,自己的思维就不由具备清醒逻辑的自己控制了。 等到明天早晨,她就可以发现今天晚上的情绪都是错觉,发现自己是个过着正常生活的正常人。 在骗谁呢? 大脑从来没有如此混乱过。 周围一片黑暗,身边存在的一切都如此真实,都在阻止睡眠和梦境的到来。 大脑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过。 眼睛可以闭,但大脑不可以。 不可能睡着。 今天,甚至更早的回忆在脑海中重演。 许穆玖,哥哥。 从记忆之初就知道他的存在。憧憬过他,羡慕过他,嫉妒过他,憎恨过他,无视过他,依赖过他,接受他的嘲讽、厌恶、安慰、鼓励、依赖,曾和他争吵得不可开交,曾和他在高压力下苦中作乐,和他聊天,和他朝夕相伴,和他共享爱好,和他共同见证彼此成长的细节、大大小小的成就和苦楚,和他见过彼此精神最脆弱、最难堪、最真实的面目。 回想起那些一起毫无顾忌地大笑、涕泪横流地痛哭、暴躁怒吼或是沉闷低迷的日子,回想起那些视对方为慰藉的日子,回想起拉手、拥抱、感受到对方体温的日子。 他对她说,要独立、自信、对自己和别人负责。 他听她说,要冷静、自尊、明确自己的处境和真正想追求的东西。 和他听过彼此说过的话,见过彼此做过的事,一起上下学、打闹、倾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目睹自己在陪伴中将对方塑造成今天的样子,感受在对方的影响下自己成为现在这幅样子。 他是自己最熟悉的家人,是自己最信任的同伴,是于自己而言真正特殊的人。 寂静黑暗的环境里再也没什么能干扰思考了。 那些潜意识与联想叩击心门,势如破竹,一秒,又一秒,绝望随之扩散到各处,最后,防线被冲垮,它们如潮水般涌出,成为了表面思考。 其实: 强调不准早恋的标语可能是占有欲作祟。 言情小说里偶尔出现性格相似的角色可能是联想和代入的契机。 坦白、指责、嘲讽,鱼贯而入。 在词典里得知“爱情”的含义仅是“男女相爱的感情”的时候,除了诧异,还产生了名为窃喜的心情。因为,没有其他条件限制就代表两个人之间产生的感情被定义为爱情的可能性比自己预想的大。 哪怕两个人之间有血缘关系。 血缘否定了自己喜欢他的资格,却抹杀不了自己喜欢他的能力。 逃避和他讨论爱情是因为心虚,怕自己不经意间在他面前自毁“正常人”的皮囊。 头好像快裂开。 好奇《将仲子》中人“畏我父母”的爱情,自己又何尝不是畏惧父母? 将不该有的杂念包装成亲情、友情、依赖,一遍遍自欺欺人。 将回归正常人心态的希望寄托在词汇解释上的计划失败了,表面意识越来越掩盖不了深层的罪恶情感了。 似乎开始晕眩,半梦半醒之中额头冒出了冷汗。 即使知道对他产生的爱情是禁忌,却丝毫不觉得不合理。其中缘由,只有自己才能切身体会。 当然,这些都可能是自以为是的误解。 她大可以像以前那样,把这些情感统一归属到对他的依赖里。 可一旦开始误解,开始猜测,有些东西就已经变了。 但放任自己成为“不正常的人”代价是巨大的,这便是恐惧的来源。 所以事到如今,自己还在抱有“或许明天就能发现这一切都可以被划分为亲情或者友情”这样的想法。 甚至,还在庆幸这一切只有自己知道。 渐渐的,自己宛若站在风中,浑身赤裸,被审视的目光拴住每一根神经,无处可逃。 低沉的声音贯穿耳膜和头皮 ——你不正常。 眼睛突然睁开! 她发现自己整个身体连同呼吸都在颤抖。 圆月清辉闯进卧室,惊恐的目光和泪痕完全埋没在银色光路旁如墨的黑暗中。 身体蜷缩得更紧。 自私、贪婪、谎话连篇、没有底线,自己本就是见不得光的。 怀里正抱着一个黑柴犬玩偶。 许穆玖送的。 许一零惧怕地把它从被子里推到被子外,心脏也随之失重。 外面的月光撒了它一身,明明很可爱,却刺眼得让她想流泪。 她把玩偶拽回来,紧紧固在怀里,将脸埋进玩偶的布料,最后,绝望地大哭。 对不起。 她已经想不到其他言语。 客厅。 许穆玖从卧室门口熟练地一路摸黑到厨房,准备倒一杯水。 还有数学作业没写完。 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听见许一零卧室的门有细小的动静。 拿起水杯转身,发现许一零已经开门从她卧室出来了。 她身后的房间熄了灯,没有光亮,客厅也是漆黑的,从厨房的位置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能看见单薄的身影。 他的心底感到一丝异样。 不是因为他的直觉,不是因为他敏锐。 “许一零?”他轻唤她的名字,“今天睡这么早啊?” 许一零有些迟钝,大概过了好几秒才答应了一声。 “怎么醒了?喝水吗?” “……嗯。” 许一零往厨房的方向慢吞吞地挪了几步,许穆玖转身又倒了一杯水。 厨房的小窗户缝传来丝丝凉风。 许穆玖瞄了一眼许一零身上的夏季短袖睡衣,叹了口气。 “秋天了,你出来的时候记得披件外套。” “……嗯,知道了。”许一零接过递来的水杯。 许穆玖听出许一零说话带着鼻音,问道:“你是不是感冒了?” 许一零摇了摇头。 许一零今天的话比平时少,之前好像在找东西,但是不肯告诉他。许穆玖察觉到了这一点,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他猜她是遇到了麻烦的事。 一般来说,等她把事情想得差不多了或者干脆放弃自己思考、选择和他讨论的时候她自然会和他讲,现在既然她不主动说,他也不好一直追问,只能先确定一下她的状态: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许一零低下头,笑了一声, “不是。” 她只是有些累,她遵从自己的习惯,在不安的时候下意识想看到他,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这声笑里多少带点掩饰的意味。 许一零把水杯放到旁边的餐桌上,抬起自己的手。 寻求一些合理的帮助应该不过分吧? “手。” 许一零主动寻求支持算是积极解决问题的征兆。 许穆玖立刻把自己的手递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关心地问道: “怎么了?” 让他惊讶的是,许一零的手背和指尖都是冰凉的,但手心明显有汗,可刚才她拿的水杯明明是隔热的温水杯。 “手心怎么出这么多汗?”许穆玖想到她出房门之后的种种行为,猜测道,“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 “嗯。” 姑且算作噩梦吧。 只不过不知道这场噩梦什么时候能醒。 或许是明早,或许下个月,或许明年,可能是未来任何一个突然想通的时刻。总之,越快越好。 她还要继续正常人生活的脚步,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么她必须要让这份感情悄无声息地来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消失,不再出现。 可她现在感受到了握着自己手的那只手的温度,忍不住眷恋。 她真想知道如果自己靠得更近一点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但她不能。 他会觉得她恶心吧。然后,就像她一直都在害怕的那样,她会失去很多、低到尘埃里,没有人再接受她,因为这是她活该。 抱有这些想法、这种感情对她来说是不幸的,对许穆玖、对爸妈、对整个家来说都是不幸的。 爸妈知道了会怎么想? 光这一个想法就足以让她胆寒。 许一零把自己的手从许穆玖的手中抽离。 陡然间,许穆玖心下一惊,觉得自己的手仿佛缺了一块,冷风从指缝钻过,他感到一阵寒意。 他看到许一零披散的头发遮住脖颈周围,却难以遮住衣服袖口外的胳膊。 一时间,他不清楚是她更冷,还是他自己更冷。 想抱着她。 或者靠着她,因为除了冷他还觉得自己有点累。 “哥。” “嗯?” 听到对方在称呼自己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心口的地方似乎猛地颤抖了一下,接着是莫名的心慌。 这不合适。他意识到了,热意在耳根处蔓延。 “我去睡了,拜拜。”许一零转身离开。 他还站在原地,无所适从。 “晚安。” 回过神来时,他想,他也该睡了。 他用刚才牵过许一零手的手掌盖住自己酸涩的眼睛。 可能只是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