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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两人俱是一夜安眠,只是肖铎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他梦见了曾经在他梦中要他去睡觉的孩子,这次他有了闲心,就能够从容地观察梦里的景象。他很确定梦中绝大部分东西都是他不曾见过的——一部分建筑就在京城里,还有些似乎也能看出来是京里的某处,但不似肖铎亲眼所见那般陈旧,至于铺天盖地几乎遮住视线的雪,更是肖铎未曾体验过的了。 肖铎出生以来,就没有经历过这样大的雪。他听老人说,似乎二十年前有过一场,将京郊许多树木都压倒了,讲起来多半有些心有余悸,因为谁也不知道第二天城防将雪扫开后,会不会看到几个青紫僵直的死人。他们多半到这里就不说了,但肖铎看得出来,他们不是因为那些喝醉了或是无家可归冻死在路边的人才停下。 也许因为二十年前,京城暴雪时,天教叛贼造下了一桩血案。 肖铎在暴雪里艰难行进;这梦很怪异,仿佛光是从天顶投下来的,又不是月光,他的视线本就被雪花遮盖,这样的光又叫他很难睁眼,因此只好眯着眼用手挡住风,趟水似的在及膝的松散雪花里往前趟。他分明记得上回做梦看到那小孩儿,还不是这样大的风雪。 “喂——!”肖铎扬声呼唤,被冷风呛进嗓子里咳了一会儿,“小孩儿!哎——!” 那小孩儿就在他前面的街口,本也没有几步路,只是太难挪动了,肖铎心里生出一阵焦急,总觉得自己要是不开口喊住,这小孩儿就要去别的地方了。 他叫唤过后,那孩子仿佛动了一下,不似冰雕木塑了,只是仍旧没有回头。 肖铎深吸一气,将头压得很低,大步往前,终于到了小孩儿身边。 约莫是七八岁孩童的身量,衣服穿得很是华贵,肖铎疑心自己看到了皇家才能佩戴的佩饰,但光线太暗了,他也不能确定,这孩子的衣服似乎不合身,略大了一点儿。 “你是谁家的孩子?”肖铎一时忘了自己在梦里。 那孩子侧头看他,而后继续看着前方。 肖铎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黑压压的天顶光线之中,前头是城门,还是京城某处的城门,城门前有很大一块空地,比实际该有的大小要大很多,空地上堆着什么东西,小山似的堆了足有城墙那么高。 “那是什么?”肖铎下意识提问。 小孩儿沉默地盯着那座“山峰”,久到肖铎终于看清楚了它由什么构成,他才开口道:“那是我。” 肖铎梦中神魂激荡,眼前的景象恍惚一片。 那座“山”,是无数肢体与肮脏的冰雪构成的,肖铎没有办法把伸出来的手、脚和头当做一个完整的人,因此它就不是由人构成,而是单纯的残肢。肖铎不明白为什么“山”这样扭曲的高大,城门前的空地又这样不真实的宽绰,但他知道该把身边的小孩儿带走,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孩子该看到的东西。 当他蹲下身,他忽然明白了。 也许这是身边穿华服小孩儿的梦境……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只有大人蹲下来的高度,可能还会矮一点。 因此,他看到的东西,会更加的高大,一张普通的桌子,或是一个普通的人,从孩子的角度看过去,都有可能在特定条件下变成怪物。 也许这座“山”本来不高,城门前的空地也是正常的大小,只是在一个孩子看来……在一个内心充满恐惧的孩子看来——就太可怕了。 肖铎蹲身,不由分说将这孩子抱了起来,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走。这孩子原本毫无动静,待他走出去二十来步,眼珠才转了转,而后轻轻说:“别白费力气了。” “什么?”肖铎听不太清,这会儿不仅雪更大了,风声也在巷子里尖啸,“你是冷吗?冷就埋到我肩膀上,手伸进衣领里。”他将孩子往下放了点,好让自己的身体能抵挡一点来自背后的寒风。他又往前走了百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的同时,也让他心底发沉。 面前还是那座城门,还是那块平地,还是那座“山”。 肖铎看看巷子两侧,和方才的巷子口不一样。 也就是说,自己无论往哪儿走,都会看到城门。 他眨了眨眼,将堆在睫毛上的雪花眨掉,重又折返到巷子里。 巷子里也是冷的,两侧伸出的屋檐只能遮住光,遮不住雪,但至少在巷子里看不到城门。肖铎约莫走到中段,才用脚把堆在路上的雪踢开些,将小孩儿放下,把他头上堆满的雪团掸干净,又将自己外衣解了,顶在自己和他头上。 “你是谁家的小孩儿?”肖铎又问了一遍,“我以前见过你吗?还是我抄过你们家?不该,我记性不错的。” 小孩儿眼珠黑黝黝的,在本就光线昏暗的梦境里,像是两泉深潭。 “你想知道我是谁?” “不然我问你做什么?我认得你吗?我怎么会梦见你?”肖铎有些烦躁,倒不是因为这孩子跟打哑谜似的说话,而是雪打在他身上不冷也不疼,只有一种陌生的撞击感。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身在梦境,而又无法摆脱梦境。 小孩儿说:“你也许认得我。” 肖铎叹了口气。他猜测肯定是因为梦境的缘故……他自己不知道这孩子是谁,只是见过一张脸,因此梦里也就给不出答案。肖铎把自己的衣服给小孩儿套上,衣襟打了个结,然后让他爬到自己背上,牢牢圈住自己的脖子。 既然走两头都会到城门,不如爬到高处,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肖铎嘱咐道:“抱稳当了,掉下来不是好玩儿的。”说罢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梦而已!梦里的人罢了!掉下来难道就摔死了?不过他还是将小孩儿托了托,才手脚并用灵敏地往房顶爬。不多时爬上了屋顶,肖铎循着屋脊走到了最高的房子上,登时瞠目结舌。 京城变成了环形的。 一圈一圈闭合的街巷紧紧围着中央的“山”,城门永远对着他——或者他背后的小孩儿,他沿着屋顶走到几条街之外,发现城门一直都是对着他们。城门后头仿佛是一片无边的黑暗。 “往外走也许能出去……”肖铎不太确定。 因为街巷的最外围,也是浓郁的化不开的黑暗。 他侧头问:“你试过出去吗?” “没有。”小孩儿回答,“我出不去。” “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 小孩儿在他背上抬起手,纤细的手指顺着他的脸颊指向梦境中央的“山”。 “我在那儿,我出不去。” 肖铎忽然觉得自己身上不是背了个孩子,而是背了一块冰,小孩儿环抱着他的手臂像是一段弯曲的冰棱,或是一块冬天刚从冰河里捞起来的石头、一条被放在室外的铁。他就开始疑心其实是被鬼压床,或者上回进诏狱之后洗澡用的艾草少了,没驱散晦气。 但他还是将小孩儿从后背挪到怀里,把那双冰冷的小手握在自己手心,轻轻朝里呵气。 “总得试试。”肖铎咬了咬牙,把前怀解开两个扣子,将小孩儿的手塞进去,不正常的寒冷让他打了个哆嗦,“我带你出去。” 仿佛是他话音落地的瞬间,天上终于拨云见月,梦境中忽然光芒盛大,尽管月光也是冷的,却比雪要暖和很多。肖铎屏住呼吸,静静抬头,看着天上从弦月到半月的变化,古怪但很美丽……半月满盈,月亮离他们很近,肖铎想到了谢危教荣王时的一首诗。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肖铎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尽在眼前的满月似的。 他没有注意到怀里的手掌已经渐渐暖和起来,而那小孩儿嘴唇翕动,跟着他念了同一首诗。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肖铎闭上眼睛。 而等他再睁开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谢危还在睡,他睡时看上去也心事沉沉,不能放松。肖铎侧身支着头看了会儿,外头扑棱棱飞来两只鸟,他才惊觉自己不该这样看着谢危。 同榻而眠后这样的行为,未免太像情人的相会。 因此肖铎躺了回去,心虚似的等了会儿,见谢危仍旧没有醒来,才轻手轻脚从他身上越过去,下了床。 昨日谢危上朝,就证明他被“挟持”时候受的伤已经调养好了,那么今日就该为荣王上课,肖铎也就得跟着去。他在院子里呼吸了一会儿清凉的空气,见水缸中的花已经有些蔫萎痕迹,就捞起来放在水瓢中,自己到书房拐角处采了些新开的放进去。他穿过庭院,往东厢走时,遇到了从外头买早点回来的剑书,剑书看到他兜着一下摆的荼蘼花,有些惊讶地说:“肖掌印今天自己来摘花吗?” 肖铎道:“起得早,就不劳烦你们了。我看水缸里日日有花,你们家先生甚有雅趣。” 剑书道:“也不是我们摘的,先生早起摘了拿过去。肖掌印要吃豆花吗?新开的铺子,甜咸两口都有。” 肖铎本想吃些咸的,早晨吃点咸味的热乎乎的东西,才能提起精神做事。不过他想了想,问:“甜的加了什么?” “加了糖和蜂蜜。” “甜的吧。” 剑书应声,就在外头给他摆下,另有些京里惯常吃的便利早点也买了来。谢太师府上虽然只有几个人,且门房不同他们一起吃,但也是成年男人,因此早点每次都是一买一整盒。本来可以在酒楼订好,每天差人送来,不过刀琴和剑书都有晨起练功的习惯,就将买早点当成了练功后顺道的松弛筋骨。 肖铎拨开浓稠的蜂蜜,空口吃了一勺,柔嫩豆花带着清淡的黄糖甜味。 没有在舌根发苦。 然后肖铎才将蜂蜜搅开,心满意足地吃起来。 谢危过来时,正看到肖铎吃最后一勺,他愣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只在肖铎对面坐下,看着好像还有点儿没睡醒,坐在那儿呆呆的。 肖铎觉得有些有趣,原来谢危也会睡不醒。 “先生,我把花换过了。”肖铎道。 谢危“唔”了一声,过了片刻,才说:“这样。” 肖铎心想:兴许真的没有睡醒。 等吃过了早饭,谢危脸上表情才算生动了些;尽管他平常很风平浪静,但没睡醒的无表情和清醒的沉稳,到底不太一样。谢危换过衣服,同肖铎一道进宫,并未同乘车驾。 元贞皇帝要肖铎随护谢危左右,也不是真的全要肖铎保护他,监视这位帝师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常及时上报,才是正经。 不过元贞皇帝可能没有想到,肖铎就是最大的异常。 既然恢复授课,章程就照以前。上午写字学诗,下午默完了字,听琴学乐理。一段时日没见,荣王还是没有什么长进,喜欢听的就听,不喜欢听的不听,到底是被邵贵妃惯坏了。不过荣王听得进去诗,因此谢危就多给他讲了一首。到中午,荣王被邵贵妃接回去,也不知道下午还能不能回来,谢危坐在桌前,没有立刻起身。他将用过的纸放在一边,等着小太监收拾,笔悬在水皿上半日,没有落进去,反而点在砚台上,蘸了剩下的一点墨,在一张只落了个撇的纸上,起了头。 肖铎抱手站在墙边,看他就着荣王写的那一撇,写“危楼高百尺”,而后是剩下的三句。 因昨天梦里,自己也想到了这首诗,肖铎不由从头盯到尾。谢危写字很稳,字也很是俊逸。“危”字的第一画将荣王写的盖住了,因此这一整首诗的字都没有败笔。 谢危写完,看着字苦笑着摇了摇头,将笔洗干净放回去,起身往门口走。 肖铎将等活别回腰上,到桌前将那张纸拿起来,叠成小方块塞进怀里,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谢太师还是谨慎点儿好,宫里一张写了字的碎纸头,都能寻出些来头。” 谢危顿足侧头,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回答,“受教了。” 两人前后脚的走,在藏晖殿又得碰面。元贞皇帝默许了肖铎中午也在这儿休息,因此肖铎的午饭也是送来这里。饭菜自然是帝师的好很多,因为肖铎不管在外面怎么呼风唤雨,到底是个奴才,奴才能在宫里坐着吃饭,就是天大的恩赏了。 不过这完全不妨碍尚膳监的人巴结肖铎,给他那份寻常至极的午饭用上山珍海味。 肖铎这几天吃谢危做的菜惯了,吃宫里的东西一时不太习惯,先是皱着眉将汤里装成银丝粉的鱼翅挟了出来,喝了两口又觉得过分肥腻,时蔬炒得也不够好,过了点儿火候。 谢危见他挑挑拣拣的,问:“都不喜欢?” 肖铎道:“将就罢了。”他吃了两片笋,觉得这个还勉强。 “鱼也不喜欢吃。”谢危道。 肖铎想了想:“鱼刺太多了。” 谢危没有继续说话。吃过午饭,将食盒放在外头,谢危将床让给肖铎,自己在榻上眯着。藏晖殿的榻不大,谢危就得曲着腿,看上去怪可怜的。肖铎在床上躺了会儿,觉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偷眼看谢危似乎已经入眠,就悄悄起身,将挂在衣架上的氅衣取来,盖在自己身上。 几乎是脸颊碰到氅衣领口一圈毛领的同时,肖铎就睡着了,一直到小太监过来叫醒他们两个。 下午荣王居然来了,还是邵贵妃送来的。邵贵妃脸上敷了很厚的粉,却盖不住隐约的巴掌印子。肖铎心念一动,待荣王跟着谢危开始温习上午学的字,就叫来个懂事的太监守着,自己装作散步似的去后头探了探。 细节没有探到,不过从萧太后宫内的洒扫太监处得了消息。 上午邵贵妃去给萧太后请安,元贞皇帝兴许不放心爱妃孤身前去,怕萧太后为难她,因此没一会儿也过去了。邵贵妃果然在给萧太后抄经——就是故意罚她,元贞皇帝同萧太后起先还聊得好好的,萧太后都松口要邵贵妃不用抄了,不知怎么提到和亲上,两人争执起来,元贞皇帝摔了个花瓶,萧太后大概是不敢对皇帝动手,也不想做泼妇样子砸东西,就迁怒邵贵妃,说她作那下三滥样子,叫皇帝不思朝政了,打了邵贵妃一耳光。 至于争执的内容,这洒扫太监也没听清楚。 皇帝和太后吵架吵到这里,都压着声音。 要想知道,就得问太后宫里更亲近的,不过这些人多半更效忠太后,不能问。 肖铎回去荣王那头,隔着院墙就听到隐约的琴声,因不是《释谈章》,他只犹豫了一会儿,就回到房内站着。反倒是谢危抬头看到他,抬手压住了琴弦,止住乐声。 荣王似乎听进去了,一下琴曲中断,他有些不解。 肖铎道:“扰了谢太师的琴兴么?” 谢危道:“没有。” “谢太师继续吧。” 谢危拇指压在弦上,片刻后终于抬起手,将方才的曲子继续下去。荣王闭着眼睛,待曲子结束,才拍手道,“像是下雨了!” 谢危颔首,“《风雷引》正是古人见暴风骤雨来时天地骤变,有感而作。” 肖铎若有所思,待荣王被接走,才说:“原来这首曲子叫《风雷引》。我在昭定司后院,远远的仿佛听人弹过。” 谢危给琴套袋的动作略一停顿。 “是你刚回京城那会儿吗?” 肖铎回想起当时情景,又想到了之前在宫里第一次见到谢危那天,不由有些害怕。 “……见到先生过之后吧,记不得具体是哪天了。下雨的一天。” 谢危抱着琴,好像很高兴,又有点难过的意思。 “你喜欢这首琴曲?” 肖铎并未听过太多古琴奏的曲子,因此如实说,“我只听过几首,不好比较,不过这首我更喜欢些。下雨天听这首很舒服。” “下雨天弹给你听。”谢危说,“今天晚上蒸珍珠丸子,可以吗?” 肖铎下意识应了,待他反应过来,已经同谢危走到了宫门外。 35 这样的日子约莫又过去了四五天,肖铎已经习惯了在太师府上住,将原本放在昭定司小楼上的东西搬了不少过去,东厢小院原先空置的房间也打扫出来。谢危也一直没有回他自己的卧房,倘或两人没有交合双修,那么到了睡觉的时辰,谢危就会过来。现在肖铎若是中午不回去,就会叫个昭定卫去说一声,但晚饭一定要到谢危那儿吃,因为谢危至少会做一道菜,有些是肖铎喜欢的,有些是肖铎以前觉得一般的,谢危妙手烹饪之后,竟然也慢慢喜欢吃了。 大概是萧太后那一巴掌,邵贵妃近些日子消停不少。荣王在谢危那儿学了不少东西,基本的字写得像模像样,琴竟然也能奏出几句入门的曲谱,而且他看上去也从学习中得到了乐趣,有时下午宫里来嬷嬷接,他就坐在那儿不动弹,非要再听谢危讲一首诗,或是弹一首曲子。 萧定非去了也近十天,中间递了封信回来,只说要度钧帮忙去梦庐付钱买酒,看信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字一样像是狗爬,全是口水话。 肖铎也忙碌起来,元贞皇帝这几日发了几条密诏,要昭定司查几个潜邸老臣。这些人自然不会干净,不过元贞皇帝显然是要昭定司借题发挥,再牵强附会。 皇帝想要除掉一个人,总能找到理由,昭定司就是他找理由的那只手。 因为忙碌,肖铎也忘了元贞皇帝和萧太后因为和亲吵架的事情,直到宫里的眼线又递来消息,说是今日他们两个又吵了一架,仍旧是到这里就压住声音,不过还是听到了“就这几日”一类的话。 肖铎的心略有些发紧。这话像是悬在他头顶的刀子,因着不祥的预感而令他时时脊背发冷。外头的谣言也越传越开,几乎整个京城都将皇帝欲收义女和亲当成了真事。 这柄刀子终于在十月二十这天落下。 外头的风声已经止不住,再过几日就要随着行商的人传到大邺的其他地方。大朝会上,因有些需要内廷参与的重要事情,肖铎便位列末席。朝臣的奏本递完,就有人提到了议定和亲的事情。草原汗国约莫进十一月就会来接人,此时应当已经出发,大邺这头并无任何准备,连和亲的公主都没有确定,而且此时流言四起,难免不会被汗国来的使臣听见。 肖铎抬眼看了看龙椅上的元贞皇帝,只觉他面色好像更差了。肖铎重新垂下头,盯着地砖的接缝,盘算元贞皇帝最近到底吃了多少丹药。一部分走十二监的他很清楚,还有些是从外头请的丹方师父,供上来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单看走十二监账面拿的炼丹材料,肖铎觉得他是活不了多久了。 红铅也就罢了,真的铅粉和水银……吃进肚子里还能活?诏狱从来只拿水银剥人皮,里头就算是个大字不识的狱卒也清楚,用水银时要捂住口鼻穿齐衣服,必要时还得开窗开门过风。 元贞皇帝真是老糊涂了。 早年他尊佛灭道,临了临了,又信不知道哪里来的野路子道士的炼丹术。 他想了这一会儿,朝臣已经七嘴八舌说完。谢危站在人群中,并没有参与其中。元贞皇帝等下头嚣声暂歇,才抬手往下一按。 “你们说的这些,朕都知道。和亲的人员,朕已然选定了,只是朕先前要公主替朕在太后跟前尽孝,若将她嫁出去,太后在檀悉寺无人陪伴,孤苦伶仃,朕心里很不好受。” 肖铎闻言,心猛地一沉。 ——檀悉寺,太后? “青鸳公主自民间寻回后……” 肖铎耳中血液冲撞,一阵轰鸣,以至于没有听清楚元贞皇帝后面一句说了什么,不过看群臣放松了的表情,应当就是说要这位“青鸳公主”去和亲。 “青鸳公主”,檀悉寺,太后,民间寻回。 “——说起来,此事还要大大褒扬一番肖铎。” 肖铎身体先有了反应,朝着元贞皇帝躬身行礼。 元贞皇帝道:“肖铎去通州办事,事情办得很好不说,竟还顺道寻回了青鸳。” 元贞皇帝给“青鸳公主”编了完美的身世:十年前全家“意外”死于火灾的西平侯家的女儿,因只有她侥幸逃脱,元贞皇帝便想将她认作义女,在膝下抚养,谁成想又走丢了,这回被肖铎在通州发现,带了回来。 尽管朝臣都清楚,这位公主搞不好也是临时找的,但总比自家女儿去和亲要好。而且既然皇帝说了是十年前就收做义女,一定全部册录周全,任谁也翻不出破绽。 “既是肖铎将公主寻回,就由肖铎领人去檀悉寺,将公主再接回来,准备准备。” 肖铎应下,只觉手指冰凉发麻。 这“青鸳公主”就是鸳儿无疑了。他将鸳儿带出天教的火坑——或者说,都是鸳儿,他才能顺利逃出天教,他本以为给鸳儿找了条妥善后路,未成想竟被拉出来替人送死。 他要怎么跟鸳儿说?或是趁机放跑鸳儿?放跑了又如何,鸳儿若是真的跑了,就会陷入天教和朝廷追捕的两难局面…… 又或者…… 肖铎抬眼看了看谢危。谢危仍旧站得笔挺,红色蟒袍不带一丝褶皱。 谢危应该有办法吧? 肖铎松了口气,等朝会结束,回了太师府,他左思右想,才从东厢小院走到谢危平时起居的院落。刀琴和剑书都不在,谢危持了水瓢,给角落那一丛荼蘼花浇水。 肖铎犹豫片刻,轻声道:“先生。” 谢危没有抬头,继续将清水泼到花藤根部,“怎么了?” “有…有事想求先生帮忙。”肖铎深吸一口气,“青鸳公主……” “是你带回京城的鸳儿?” “是。” “你把她带回来,是为她好,但很愚蠢。”谢危将瓢放回去。他得手指冻得发红,指甲微微泛青紫。 邓晞岳开的第二副药,他已经停吃不少日子了。 药没了效用,他体内的寒气被时气带动,反了上来。 肖铎道:“是,先生,我知道我很愚蠢……但是求您……求你帮帮我。”他走上木廊,在谢危面前跪下,额头触地,两手交叠,“能帮我的,只有先生了。” “一个鸳儿,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她……她不重要。”肖铎道,“但我在路上应承过她,要让她往后好好活。而且……而且我看她,犹如对镜自照,但我不如她,因此我想……我想她平平安安的。先生,鸳儿她——”后头肖铎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鸳儿很努力的活,即便她自己说着屈从的好处,也从没真的放弃过逃离万休子的魔掌。肖铎见不得这种人受难。 “况且,鸳儿对我有救命之恩。”肖铎道,“先生聪慧,应当看得出来,在天教那日,不是我挟持鸳儿成功,是鸳儿有意助我。” 谢危走到了他身边,“是,我看得出来。你说你看她如对镜自照,那么我对你而言,就是万休子了。” 这么说也不错。但肖铎居然认真想了,然后直起上身,摇了摇头。 “那么你的对镜自照,又是什么意思呢?”谢危垂眼看他,表情很冷,仿佛小院里的度钧山人回来了。 肖铎微微张着口,仰头与他对视,片刻后,肖铎说:“我不知。我一下子想到了,也许我说得不对……可我真的不能让她去和亲,我想救她。” 谢危手指抽动一下,“你这次怎么不拿自己做条件,来同交换了?” 肖铎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与谢危对视一会儿,轻轻道:“求你了,度钧哥哥。” 谢危似乎咬紧牙齿磨了磨,他长叹一声,要肖铎起来。 他没有应承肖铎任何事,但肖铎就是觉得他已经同意了,因此从善如流的起身。 “此事可行,但有些麻烦。”谢危说,“你为什么要叫我‘度钧哥哥’?” “我不知道,只是想叫。” 谢危沉默不语,过后说:“你且将她接回来,不必宽慰她。离汗国接亲使团入京约莫还有二十五日,时间足够。”说罢他不看肖铎,要去书房,肖铎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待他抬脚进门,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今天要在东厢放苹果吗?” 谢危一脚踩在门槛里,一脚踩在门槛外。 “天冷了,荼蘼花也不开了。”肖铎又说。 谢危没有回头,没有应答,进书房后,就将门关上了。 肖铎道:“放一盆水仙,兴许到年节上正好。”他等了会儿,不见书房有动静,自己转身离开了。 这天晚上是厨娘做的饭,送到了各人房间里,肖铎吃过后,将前些天剩下的几颗玫瑰糖翻出来吃个精光。到了亥时,谢危仍然没有来,且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肖铎想着也许他不会来了,就要去落门锁,只是站在门前,他又有些犹豫不定。 自己到太师府住,满打满算也该一个月了。 晚饭一起吃,好像是太师府上的惯例。今天谢危自己破了惯例,不太对劲,也许谢危不舒服,也许自己该去看一看,毕竟谢危刚刚答应了一件很难办的事情…… 肖铎这样想着,松开了握着门闩的手,他敞开院门,还没有走出去,就看到站在门口的谢危。谢危穿了一身素净的白色道袍,抱着琴,没有打伞,也没有提灯。肖铎不知道谢危是刚走过来,还是在门口站了会儿,他的头发已经湿了。 “来给你弹琴。”谢危像是对某件事忍无可忍了,说出口后,有些向着他自己的不满,又有些如释重负。 肖铎点点头,谢危才迈进来。他看着肖铎锁门,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又在肖铎转身后很好地收住了。 东厢小院没有琴桌,谢危就盘腿坐在榻上,古琴搁在膝头。今日的雨不大,应不上《风雷引》的起承转合,不过肖铎仍旧听的入迷。一曲终了,谢危说:“弹得不好。” 肖铎道:“是么?” “今日我的心不安静。” “因为我求先生帮忙的缘故?” “不全是。”谢危将琴放在那儿,肖铎知道乐器一类不可受潮,就替他将琴袋罩好,又关牢了窗子。 肖铎已经预备睡了,穿得很轻薄,行动间衣服散开,他就用手拢着。 谢危觉得他似乎长高了一点。 这个年纪,的确还会慢慢拔高,但肖铎的骨架已经定了型,小小巧巧的。谢危没有见过肖铎动手,不过他猜测应当是轻巧灵敏的路数,像是飞鸟穿过落下的骤雨,翅膀不会沾上一点水星。 “先生要睡吗?”肖铎问。 谢危本想说他回去自己那儿睡,但门已经锁了——门锁了不是不能开——但门已经锁了。 “好。” 两人心知肚明,睡觉不可能单纯只是睡觉。谢危今日没用绳索,只拿衣带将肖铎的双腕捆在头顶。肖铎的小腹纹路还是很不明显,隐约的反桃轮廓依旧像是水浸过的画儿一样模糊,不过中央的纹样比先前清晰了不少。 但谢危不喜欢。 像锁扣。牢牢的闭合,抗拒一切。 肖铎大概也发现了身上长出的奇怪痕迹,他可能已经聪明的将之和自己身上的纹样联系在了一起,但肖铎没有问,谢危也就不太想说。 两人照旧交合。肖铎自从发现用那本书上的引气法子双修对自己也有很大进益后,床上就成了习惯,也会把下册的技巧用上。谢危本就看过不少道书,万休子的收藏虽说离谱,到底也是从道书里来的,道法相通,因此也有意无意的同肖铎配合。两人今晚行过几次,谢危身上暖和起来,白日那种无由的寒冷消失不见。他以为肖铎会在情事后问几句解救鸳儿的事情,肖铎只是舒服地轻喘着,将自己裹好了,翻身向着他沉沉睡了过去。 谢危在黑暗中看了会儿床顶,也睡着了。 他睡着时,雨滴落在他的脸颊,因此他又“醒”了。他站在小丞的梦境中,很快找到了躲在屋檐下的小丞。小丞浑身干爽,一点雨也没淋到,这让他很高兴。 小丞看到他,也是一样的高兴,立刻伸手要他抱,将头埋在他怀里。 “今天小丞要继续找弟弟吗?”谢危问。 小丞摇了摇头,“度钧哥哥答应过,会帮我找到弟弟。” 谢危道:“是这样。” 小丞自得其乐地哼着歌,柔软的头发在谢危下巴上蹭来蹭去。谢危和着他唱歌的节奏,在他后背轻拍,像是要哄小丞睡觉。小丞两手勾着他的脖子,哼了会儿歌之后,说:“雨停了。” “嗯?”谢危一开始还没注意,此时抬眼,果然只有屋檐滴水,天空不再落雨。 “度钧哥哥好厉害啊。”小丞在他怀里动了动。 谢危有些哭笑不得,“这同我有什么关系……” “雨停了,灯就不会被打灭了吧……” 小丞不太确定地说着。随着他的声音,街巷中灯火渐次亮起,那些紧闭的没有光的窗户后头,也闪闪烁烁的点起了灯烛。 谢危警惕地抱紧了小丞。 小丞在他怀里扭来扭去,闹得谢危不得不将他放下来。 “度钧哥哥好厉害啊!”小丞重复了一遍,然后兴高采烈地抓着谢危的一只手指,“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小丞记得以前住在哪里哦,我们去找小丞的家!”他不由分说地拽着谢危往前走,小小的孩子身躯里仿佛有着无穷的力量,谢危不得不歪着身子,好让他不用太费力抬起手。他们走出了这条窄巷,京城的道路不再头尾错接,谢危能辨别出几条主要的道路。街上没有人,但灯火通明,他们穿过了本该热闹繁华的瓦子,在城南一处僻静多树的巷子里停下。 小丞指着一户有些破旧的小院落,说:“小丞以前在这里住过,度钧哥哥一定要记住啦。” 谢危仰头看见一株柿子树,又好笑自己居然真的在记;梦境里的道路也许变得正常了,但这地方或许只是小丞臆想出来的,又或者这会儿已经重建过了。不过他郑重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这个梦境给了谢危很大的满足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醒后,他又想到了答应小丞——或者说肖铎,帮着寻找杀死弟弟的仇人的事情。 首先他得找到那只玉佩,并且询问真正的见过弟弟尸体、清楚当天前后发生事情的肖铎。 也许可以趁着这回问一问。 肖铎有求于自己,那么就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要救鸳儿,就得把水搅浑,有时水混了,才能找到想要找的那条鱼。 因此,十月二十一这天,谢危上午教完了荣王写字,放他去玩两刻,而后坐在那儿,翻着荣王描红的《三字经》。这是让荣王回去做的功课,厚厚一沓其实没写太多。 “青鸳公主什么时候接回来?”谢危问道。 肖铎知道四下无人,才说:“后日我带人去檀悉寺。” “那么大后日就要开始准备。”谢危翻到“三纲者,君臣义”,不由笑了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确认一番。” “先生请说。” “未知肖掌印,有没有弑君的勇气。” 36 肖铎愣了一下。 居然也就只愣了一下。 谢危并未要他立刻回答,只将荣王的描红翻完,用镇纸压住,施施然出门去。肖铎抱手站在门边,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想了好一时。 为了鸳儿行谋逆之事,当然不划算。放在以前,肖铎甚至不可能思考可行性,但今时不同往日,这话是谢危说出来的,因此后头必然跟着完备的计划。 而且,从通州回来这一趟,当了掌印,接触的东西多了,肖铎隐约也想明白了。 对于文臣而言,效忠皇权、效忠皇帝,也许是个很好的选择,只要他们不出岔子,也没有做出什么让皇帝都忌惮的丰功伟业,多半能够按部就班的到了年纪告老还乡,领完丰厚的俸禄银子,再领一笔告老的恩赏。 对于武将而言,也大差不差。没有死掉,没有延误军机,也不像燕家一样深受底层将士爱戴,熬够了年限,说不定运气够好,还能封个不世袭的爵位。 至于昭定司,就很不一样了。 他们这群人,多半要为了皇帝“死而后已”。元贞皇帝已经开始要自己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