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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萧定非将肖铎送去城内毫无遮掩,众人都见了,因是他,也就不算出格。万休子并未与他们在同个营地驻扎,说到底还是怕死;昔年没有一举攻入皇城也是,双修采补也是,如今更是。年纪大了,又常年龟缩通州一隅,血勇已无,此时尽想着坐收渔利,然而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好事。 入城后,萧定非本想告知昭定司,又觉很是不妥,只将人送到了破山堂。因街上戒备森严多了,许多外地慕名而来的病患出不得客栈,过午他这儿病人就看完了,因而在诊堂桌上制蜜丸。 见萧定非背着人进来,邓晞岳显然认出他了,本想拒绝似的,一见放下的是肖铎,又没开口。 “他中毒了。”萧定非道。 邓晞岳把蜜丸放进竹匾里,仰娘拿去后头晾晒,他右手抖得很厉害,不过比其他伤了筋骨的人要好很多。 “看出来了。”邓晞岳半跪在肖铎身边,先拿了一样小巧器具勾住他的舌头,免得躺下的姿势让他舌根滑落堵塞气道。 检查过眼珠与指甲,邓晞岳道:“不碍事。” “约莫多久能好?” “七八日。他身子吃药有点垮了。” 萧定非有些惊讶,问:“他吃什么药了?” “这话我问你才是。”邓晞岳取了大针,刺肖铎几处xue位,流了几滴黑血。 萧定非实在不知道肖铎在吃什么药,他平日也没见过肖铎熬药吃,若说是春药,无非自己给他那些,不是一天一把的吃都不至于伤身,且肖铎吃了一二次就不吃了。他很想问问肖铎,可肖铎现在只能虚弱半睁眼睛,话也说不出来。 “放这儿吧,一时我搬到后面去。” 萧定非摇头道:“得带回去。是什么毒药?” “不算毒药,有毒的草药。”邓晞岳说,“度钧山人要你带回去的?” “不是。” “带回去留意些,不能让他躺下,食水一类一二天内吃不下去,他现下喉咙紧得很,晚上睡觉看严实,若是听得喘气不自在,用这个——喏,这一头圆钝的,插进气道里。” 萧定非只顾着听,忘了再问一遍吃的什么毒药。肖铎倒是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但他开不了口。如是又背了回去,刚送进谢危帐篷没多久,就见谢危赤红着眼珠掀帘子进来。 萧定非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谢危这般失态。 谢危听他将邓晞岳的叮嘱说完,疲倦道:“我知道了,多谢你,你出去吧。” 萧定非得了一句感谢,更加害怕了,立时弹跳起来大步出去,又很不放心,遂像只大狗似的,在他帐篷门口蹲着。只这一来一回的功夫,西蜀军队已经从另一侧守军较弱的城门入内,恰好和萧定非错开,此时能够听见城墙里叫叫嚷嚷的声音。先头几天是外面的人急着想进去,现在是城里的人纷纷要跑出来,又被拦住了。天教的人就跟在后头,谢危本来也该去的,只是不知为何他竟是没有去。 萧定非听得人群喊声,有些烦躁,遂又进了帐篷里,对着谢危说:“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谢危只坐在铺开的床铺上,抱着肖铎,将他额角的碎发慢慢理上去。 萧定非简直毛骨悚然,“你要干什么,多少给我一句话吧?” “万休子还在吗?”谢危问道。 萧定非不知道万休子跟谢危的计划有什么关系。“在。” 谢危又道,“肖铎没事吗?” “这我怎么知道?邓大夫说不碍事,七八日就好了,看样子不是什么厉害的药……” 谢危探进肖铎衣服里,隔着肚兜按压心口,心跳细密轻浮,冷汗打得肚兜发潮。 “算着时间,南苑王的兵马快到皇宫了。”萧定非提醒。 谢危道:“哦。” “你可想好了,这局你布了近二十年呢。” “嗯。” 萧定非有些焦躁,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他很讨厌这种事到临头却游移不定的情景,“你两天前怎么跟我说的?” 谢危将肖铎的手拢住,温热他的指尖,“那你就去做。” “我去做——?第一我就做不来!”萧定非嚷嚷完,压低声音道,“先杀掌教,你要我怎么杀?” “他不是就在那儿吗?离得不远。” “你——!” 萧定非很是无语。 照着两天前谢危同他讲过的计划,南苑王带兵入京后,天教教众也尾随入京,万休子必是押尾,不可能率兵在前。此时就要趁机将万休子斩了,而后由已经同萧远相认的小公爷萧定非驰马入宫,在众人面前将这份功劳推到宇文良时身上。人前泼脏水,兴许能够辩解清楚,但给他披锦着花,等他反应过来,说再多都不管用。 而这时,南苑王的犯上行径,就成了千里驰援护主。 人若是决议没有底线,那么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谢危这计策,就是要强硬将南苑王抬到功臣的位置。成了功臣,南苑王再想做什么就由不得自己了,要被裹挟着去做他不情不愿的事情。 况且京中还有他一母同胞的弟弟,也是现今唯一的亲人。 兴许是为了万一可能的起兵失败,好让弟弟不被牵连,他并未将自己的行动告知宇文良序,而宇文良序也是从头到尾都觉得自己的兄长是个能征善战文武双全的好人。 因此,一旦把他抬成了功臣,最信他、最崇拜他的,就是他的弟弟。 即便为了弟弟,南苑王也不会再干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了。 “你觉得我这会儿去杀掌教合适吗?”萧定非道,“你说过要等内阁众人反应过来,与南苑王僵持起来我再过去。” “他们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了。文人喜欢青史留名,这事再好不过,宇文良时把他们杀了,正巧全了他们的身后美名。”谢危轻描淡写道,“也是,叫你去杀万休子不合适。”他小心起身,招呼萧定非来抱住肖铎,替肖铎捂手。 “你干什么?”萧定非有些不祥的预感。 谢危笑道:“你进皇城,说南苑王斩杀贼首,总要有点儿证据。” 说罢他便掀帘出去,萧定非本想跟上,又怕肖铎这儿没人照顾出事。他握着肖铎冰冷潮湿的手,不由用了点力气,又觉得那股冰冷顺着手指一路爬到心里,像一条黑得不折光的蛇。 “肖美人,你说他到底怎么了?”萧定非自言自语,他不知道肖铎这会儿听得见,也能思考,只是眼皮不受控制,喉咙也僵硬。 肖铎心道:我怎么知道?但他像是有点疯病犯了的意思。 过了约莫小半时辰,谢危进来了。肖铎先是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人在其余感官不能利用的情况下,仅有的完好的感官总是过分敏感。 萧定非则是看到了谢危,登时抖了一下。 “仔细一点。”谢危善意提醒,“不要晃着他的头,会不舒服。” 说罢,他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案上,那东西骨碌一下,险些滚下去,又被谢危按住了,放回原处。 谢危今日穿了身牵牛紫的外袍,现下身上左一点右一点的泼了许多深红,倒也颇有狂士随意下笔的率性。萧定非不太敢看他平静且温和的笑容,就将目光挪到了矮案上的物件。 萧定非一点儿也不意外那是万休子的脑袋,且看上去是死状痛苦的脑袋。脖颈切口参差不齐,像是用一柄小刀反复切了许多次,也不知道是真的因为小刀不便利,还是故意。 他嘴唇颤抖几下,最后开口居然说了句听上去很关怀的话。 “掌教身边的人没有为难你?” 这话简直是个笑话。 谢危就着铜盆里的残水洗了洗手,且耐心将指缝里的血渍也弄干净,“没有。” 说完,他又笑了笑。 “留他多活两天,也无妨的。” “大差不差的事情。”谢危脱了外袍,见里面衣裳也被血染红了,遂皱着眉取了新的来换。 萧定非摸肖铎脉搏又快了些,以为他症候加重,不过细细看来也没什么问题。 肖铎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心跳,兴许是因为谢危这样子他没有见过。这样的谢危,和通州小院里的人也是不一样的。 谢危抬手按了按心口,仿佛他的心口也跳得难受得紧。 “天气冷,放个一日半日不会腐坏。”谢危说,“你去吧,我同你差上几个时辰,这出戏才真。” 萧定非含着一口气不敢吐,直到拎起万休子的脑袋出了帐篷,才敢缓缓泄出。 他用外套将脑袋裹住,两只袖子一系,就像是褡裢缠在身上了。他去万休子扎营的地方看,见那儿人几乎死净了,万休子的尸体倒在帐篷里,帐篷地上、四壁与天顶都有血,人的脖子被割开,血本来就会喷得很远很高。 萧定非忍着恶心,将尸体翻过来看了看,果然脖子断口那儿一样的参差不齐,有的地方甚至被削成了只有一点皮连着的烂rou。而且从断口位置颜色看,多半的割痕都是活着时候造成的。 万休子的舌头也诡异又可笑地留在了身体上而不是头上。 萧定非几乎能够想到:谢危……度钧用那柄小刀先是割开了喉咙正前方,这里不致命,但是将舌头从伤口拉出来,再探进去一刀切断声带,万休子就不能说话,也不能嚎叫了。 萧定非打个寒战,去外头寻了一匹马,拿着肖铎手指上褪下来的掌印指环入城去了。虽有时间误差,但一切同谢危设想几乎一致。南苑王还没来得及辩解,就被内阁中的骑墙派冠以功臣名号,又有肖铎授意过的宦官中的心腹顺着萧定非的话来说,一时竟是连萧太后也承认了他此时带兵攻入皇城并非犯上作乱,乃是为了层层庇护王室宗亲不受天教侵害。那些天教教众本来等着在后头施展,且万休子也说了一时就来领兵,左右等不到,反而是被牢牢拿住,又当场杀了几个。 错过了最好的辩解时机——而且南苑王今日是打算做反贼的,哪有反贼辩解的?如是毫无办法,只得被众人推着,成了杀贼救驾的功臣。他看着丢在上穹宫地上的万休子头颅,又是冷笑又是苦笑,看看被人带来的茫然不知情的弟弟,冷笑没了,只能苦笑了。 这一招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不歹毒,却阴险得很。 萧定非又说了假替度钧山人的谢太师此时正在城外,且肖掌印暗中襄助不幸中了万休贼道的毒。昭定卫自去接应,谢危虽十分不愿,仍是来了一趟,他换过衣服洗了手,却没洗掉头发与脸上的血,这会儿功夫已经干结了,看着温文儒雅的先生模样,却莫名叫人害怕得很。 谢危说的同萧定非几乎不差:万休贼人蛊惑南苑王,要他进京挟持荣王监国,但南苑王意志坚定,这三日乃是与那贼人周旋,见贼人冥顽不灵,遂斩了贼人,又恐天教已经潜伏宫中伺机而动,故不得已才攻入京城,因南苑王走得着急,竟忘了将贼人尸首带来。 南苑王听过,算是明白了。 算计自己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位谢太师。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谢危:假替度钧山人?谢太师也许就是度钧山人。 不过他思忖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事情到此,木已成舟,无论他揭穿与否,结果都不会比现在好。况且让他起逆反心的本就是元贞皇帝的削藩诏令,此时得了保皇一大功劳,莫说削藩削不到他头上,怕是位置都要跳上一跳。 宇文良时清楚得很,有些事情,得审时度势,得顺水推舟。 现在,到他顺水推舟的时候了。 再不济——西蜀的兵是他的,要打什么时候都能打。甚至比现在还好打;小皇帝再有能耐,亲政前都受内阁与太后掣肘,等同于没有能耐。 因此,他看着谢危,朝诸人长身一揖。 “事出突然,来不及解释。见各位无恙,本王也就放心了。若是无事,本王便领兵回蜀地。另外……我这弟弟也三五年不曾回去,不若这回就一并回家,探探亲,再回来也可以。” 萧定非不动声色瞥一眼谢危。 西蜀的兵还要送去北方前线对付汗国军队,此时就不能答应南苑王。 只是用什么理由? 谢危没有告诉过他。 内阁众臣窃窃私语,显然也觉得不能放虎归山,且带走了宇文良序,等同于京中没了牵制南苑王的人。 谢危却道:“当是如此。王爷自便。” 群臣哗然之时,却有个昭定卫尖声道:“万万不可!” 如是哗然骤停,一切目光皆是看向他。 南苑王的手不着痕迹地移到了后面,随时能够握住别在腰带上的短剑。 那昭定卫像是怕极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因他在宫里伺候惯了人,贵人盯着他的时候,跪着总比站着安全。有人没盖住笑,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跪,然而这会儿两股战战,也站不起来。 “王爷可是没有男儿胆魄?眼见蛮族已要攻破北方边境,王爷却要班师回蜀,还要将小王爷也带走。真是教人听了耻笑!” 萧定非心道:度钧,这也是你的人? 谢危垂眼,嘴角有一线不明显的微笑。 这不是他的设计,是肖铎的。 肖铎喜欢兵行险着,但任何险棋,都是建立在棋手对全局的掌控之上。 这人一定是在肖铎离开京城前就布置好了;又或许是谢危离京之前,肖铎就已经布置好了。 这昭定卫话音刚落,宇文良序就嚷嚷起来,“你浑说什么?我兄长若没有男儿胆魄,世上也没有几个人有了!” 谢危合眼,轻轻摇了摇头。 ——当真上钩。 果然,两人争辩时,昭定卫处处激将,宇文良序处处辩驳,却是把南苑王推到了一个尴尬境地。有了牧仁台的话,不管使团人怎么说,汗国打过来就是板上钉钉,此时由这昭定卫抖落出来,逼迫南苑王应承拔营北上,与燕家边军汇合,一道抵御外敌。 在这种事情上,肖铎比谢危更懂。 谢危能轻易看透人心,但肖铎比他更能看透一群人的内心。 人是一个人,心思是不一般的。 人若成了一群人,心思就一般了。 肖铎这一手,就是煽动这一群人——这一群人里还有南苑王的弟弟,而后将南苑王的其他退路堵死,让他只能北上拒敌。 宇文良序甚至做出了肖铎可能都没想到的决定,他激昂道:“给我三千兵马,我打头阵,定要杀光草原蛮人,让你们看看蜀人的勇武!” 话到此处,也由不得宇文良时,他喝道:“黄口小儿胡言乱语!西蜀有我做主将,还轮不到你领兵!”他胸膛起伏数下,语气带了些无奈,“修整三日,本王领军去北方。”他看向谢危,眼神中带了些许森然。 谢危看得懂,因而朝他颔首说:“王爷不必担心,下官力保小王爷在京中无事。粮草一类,也必然跟上。” 南苑王略松了口气,深深看了弟弟一眼,拂袖离去。 此间事情就算了结,内阁众臣还在商议要不要立时将荣王推上帝位,谢危已经走远了。萧定非旁听了一时,见他们讨论不出个结果,便也走了。他追上谢危,问:“你就不怕你不在的时候,他们做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他们能做出出乎意料的事情,才是最出乎意料的。”谢危冷声道。 “肖铎呢?” “在家里。” 萧定非没有问他好些了没,这才几个时辰而已。 况且谢危的面色阴沉得吓人。 50 萧定非追上去,同他并肩走了一时,到宫门口,又折返回上穹宫。果然文臣们嚷得不可开交;一旦眼前危机暂休,内阁党争又浮上水面。 萧定非把万休子的脑袋包好,也不知道该给谁,索性丢在了龙椅上。说来也讽刺,万休子本就有攻破京城后称帝的野心,他大抵自己清楚不能成功,也就不当真事儿来谋划,未成想死了之后,居然还能坐上龙椅。 虽说只有脑袋上去了。 南苑王已经同宇文良序出宫去,他这只鸭子被赶上架,出力最多的还是亲弟弟。这会儿他心力交瘁,同弟弟千叮咛万嘱咐过后,只得再点兵将,责令修整三日即出发前往北方边境。 萧定非拍了拍台阶上的灰尘,疲倦地坐了下来。 他盯着下头的人,目光却没聚焦。一时有个小太监来,跪下摆了一个托盘在他边上,托盘上只有一个杯子与一只茶壶。 “谢了。”萧定非直接对着壶嘴牛饮,“你们掌印说什么了没有?” 这会儿还有心思过来送茶水的太监,若说不是肖铎手下,他万万不肯相信。 那小太监犹豫一时,低声道:“谢太师不在……” “谢太师回去找你们掌印了。” “.…..掌印说若是前朝闹起来,就把太后、皇后、贵妃和两位公主,都邀到前面。” “她们不是刚走么?” “奴才也这么想,一时拿不定主意。” 萧定非叹了口气,上穹宫里吵吵嚷嚷,比清晨的打鱼码头还热闹。 “你们掌印要她们过来,是什么意思?” “是……”那小太监欲言又止,萧定非就勾着他的脖子,两人几乎脸贴脸,小太监才用气声说,“掌印吩咐奴才,各位贵人叫来,一定是要吵的,到时候会有人引着往效法前朝立女帝上说……” 后宫的贵人同文臣吵,太监插不上嘴,除非是肖铎。文臣也不会有人同肖铎同流合污,能到上穹宫议事的,至多对宦官等而视之,不加偏见,要说跟肖铎深交,那绝不可能。 和宦官莫说深交,点头之交,都能算作文人清贵风骨上的浓重污点。 肖铎兴许没有想到自己中毒到动弹不得,小太监说的“有人”,应当就是肖铎自己,作为十二监掌印,这种情况他自然得侍奉左右,到时掺和几句也合乎情理。 只是这小太监看着太不确定了。 萧定非忽而想到:倘或肖铎吩咐这小太监时说的“有人”,其实是度钧在内阁安插的线人呢?难道肖铎同度钧之间已经共享暗线了么?又或者——肖铎只是猜到了,他很清楚度钧一定会这么做。 这年头转瞬即逝,萧定非没有深究,他只轻轻拍了拍小太监的肩膀。 “叫来吧,只说是我请的,说外间没有皇眷,不敢轻易拿定主意,要她们来参详参详。” 萧定非看一眼下面,叹着气仰躺在台阶上,只躺了一下,就端正站好了,且将衣服整得干净笔挺,全然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谢危离了皇城,回去太师府上,邓晞岳已经给肖铎喂过一次药,人看上去总算不那么虚弱了,冷汗好歹止住。不待谢危道谢,邓晞岳提着药箱走了。 谢危摸一摸肖铎身上,还是冷,脸颊嘴唇都没有血色。 “邓先生说什么了?”谢危问道。 剑书说:“邓先生只说好生养着,若是能喝得下去水,喂几勺水。” 谢危点点头,脱了鞋袜,想到自己里衣也有血,就把里头衣服也脱了,上床去抱着肖铎,帘子放了一半。剑书知趣出去,不多时便听到屋里隐约有些细碎说话声,听也听不清,横竖是谢危的。 谢危环着肖铎,起先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开头讲了句什么,再就停不住了。说到后头,谢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贴着肖铎的脸颊,亲吻他发冷的嘴唇,含着他像是在寒风里吹了一整晚的没有几分温热的耳垂。 “万休子不会给南苑王下毒药,有他在,其他人也不敢下毒药。只能是你自己下的。”他左手按在肖铎心口,连心跳都很弱,“我想到你的聪明,不至于让自己陷入死地,但是……” 他看到自己手臂上暗红的荆棘,花不开了,连带着藤蔓都像要枯萎了。 谢危很想掀开肖铎的衣服看看,小腹那只反桃的锁,现在是怎么样了。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将肖铎的衣领松开些,好像这样能让肖铎几乎没法带动胸膛起伏的呼吸更加顺畅一些。 谢危将肖铎的双脚夹在自己小腿间,“…以后不要这样了。” 要送热水进来的剑书听见他的话,悄悄退了出去,且把外间门也关牢了。谢危笼着肖铎,疯魔了似的重复:“以后不要这样了……很不好,不要这样了。” 他也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肖铎仍旧毫无反应。他料想此时毒药生效,兴许肖铎处于假死状态,有些原本不能够与肖铎摊开说的话,也都摊开了。 “我的恩怨快要了结干净,我原本想着报过了仇……我本来就是赊了一条命,多活二十年。” 肖铎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你上次说,萧定非不是真的萧定非,你是当真认出来了,是么?你知道我才是萧定非……你这样聪明,你总是很聪明。”谢危语气带了点笑,笑的尾巴上有着无限苦楚,“我知道自己长错了,就像是树,歪歪扭扭的……可要看到你,我才知道原来人该是这样子。我回通州去,我知道自己错了。” 他的话说得乱七八糟,一点儿也不像是冷静的度钧山人。 “我从前想着这世上没有什么盼头,人都是一样的,该说没趣,或是都活了等死。可现在我见到你,想到明日也能见到你,后日也能见到你,见到你的每一日每一时,都是新鲜的,都是好的。萧定非总以为你怕我……我——” 谢危停下来,亲了肖铎好半日。 “是我怕你。”他轻轻道,“你不像是这世道能养出来的人。我伸手碰你,原来你是伸手就能碰到的,可因为这个,我更害怕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七岁之后,就再没害怕过什么了。” 他说着,仿佛也困倦了,就这样半躺着靠在床板上,抱着肖铎睡了过去。他梦里依旧有城西的小院子,外头依旧在下雪,他站在庭院中,柿子树红彤彤的果子上堆满了雪,然而落下来的雪又像是烧尽的纸灰,纷纷扬扬的。屋里亮着灯,小小的一点,在窗纸上晕开一大圈的浅黄色,中央是盆栽的水仙,已经开花了。 谢危推门,房门关着。 他没来由的恐慌了,走到窗前,“小丞?” 小丞也在里面,窗纸上有他半伏着睡觉的模糊影子,小小的身躯一起一伏,有些急促,但很轻。 谢危敲了敲窗,没有动静,他又去敲门,也没有动静。 “小丞?” 他叫了几次,里头睡着的小丞并不起身。 谢危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这个小院子太简陋了,没有挡雨的木廊,只有屋檐探出大半片瓦的宽度,因此遮不住什么。谢危坐在那儿,风吹着纸灰一样的雪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因他动也不动,很快就将他塑成了一个活着的雪人。 他想:也不知道小丞喜不喜欢,小丞喜欢堆雪人。 不知从怎样的天空落下的白色的细碎花瓣,边缘也生了黄色的锈,要枯萎了。 窗子里的灯火在屋外也投下了一点稍微的光亮。 谢危不知道坐了多久,他的手脚已经没了感觉,仿佛真的成了个雪人。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寒冷。 但是屋里,小丞忽然咳嗽了一下,然后谢危听到门轴细细的吱呀声。他的肩膀猛然抽动,雪落到了地上,习惯的寒冷又不再习惯,他回过头,恰好看到小丞踮脚开了门。 “哥哥。”小丞看上去很不好,眼皮耷拉着,抬脚跨过门槛时险些跌倒。 谢危来不及起身,他几乎是手撑地爬过去的,跪着抱住了小丞,本想将人抱住,又担忧自己身上的雪太冷了。 小丞环着他的胳膊,又咳嗽一声,“度钧哥哥……” 谢危把外袍脱在外面,就这样丢在了地上,而后抱着小丞进屋去,将门闩得严严实实。 “有一点冷。”小丞贴着他的心口,呼吸很急促,说句话都喘得厉害。 谢危摸他额头发烫,身上冰凉。谢危就脱了衣裳,让小丞贴着自己,两人窝在被子里。 谢危不住道:“是我不好。” 小丞很没力气,听后抬眼,揪着谢危的耳朵,指头也软绵绵使不上力气。 “不许度钧哥哥说自己坏话。” 谢危住了口,心里仍旧是这样想的。 小丞难受地蜷缩起来,“唔……度钧哥哥抱抱。” 谢危抱着他,小丞也抱住了他,反而是小丞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像是安抚着受到了惊吓的孩童的母亲。 谢危心中的不安与焦躁被他的轻拍安抚住了。 谢危睡着了,小丞却没有。 他贴着谢危的耳朵,虚弱而坚定地说:“度钧哥哥不怕…不怕。” 梦境之外,肖铎嘴唇颤抖,手指也抽动了几下。他费劲抬起眼睛,尽管还是很困难,不过,至少他能控制身体了。 他必须得尽快恢复,时局瞬息万变,谢危能回来,说明还在可控范围,但谁也不能说下一瞬仍旧可控。况且诏狱里还有牧仁台,驿馆还有使团,单靠大理寺和鸿胪寺没法把这事情周全好。 肖铎自己给自己下毒,将祸水东引到万休子那儿,还平白让南苑王当了回冤大头。他还没好呢,就想着另一招险棋了。 既然使团的人都作证,讲明了牧仁台就是个为了打发无聊、为了有趣,从小就能故意领人去野狼谷送死的疯子。 那么一个疯子,就可以做一些再疯一点的事情。 比如说,给牧仁台一队兵马,让他突入汗国军阵。 以肖铎这段时间同牧仁台的交流来看,这人对于汗国并无任何血脉认同,草原对他而言不过寄身之所,去哪儿都一样,都不是他家,那些人也都不会成为他的亲人、朋友或是挂怀的人。 对牧仁台来说,哪怕是他的亲生父亲,或是有着一半亲缘的兄弟,都是一样的……东西。 牧仁台做事的出发点是“有趣”。 那么这种戏码,目前对他而言,当真是再有趣不过了。 给牧仁台的兵马不能是正经行伍出身,只能从死囚牢里选,但不能选穷凶极恶之辈,要选那些死后留着老小在家的。这样的人,会为了给自己把案底平了,不耽误孩子往后锦绣前程,或是为了赚一笔丰厚的贴补银子,而浴血奋战。 再者,这样的人,多半过了而立之年,恰是经历过大邺边疆平定时候的人,鼓动起来,更加容易。 至于这些人会不会杀红了眼把牧仁台也砍了…… 肖铎充分相信牧仁台自保的能力——如果真的砍了,那更是一件好事。 肖铎合眼休憩片刻,积蓄了些许力量,动弹一下,眼前登时发黑。他知道自己这会儿不过强撑,恐怕过一时又要无力反应,因此竭力推醒谢危。 好在谢危睡得并不安危,觉察到动静立马睁开眼睛。 “……先…先生。”肖铎在谢危抱紧他之前,将话说出口,他怕谢危抱时自己体位变换,要晕过去,“劳烦先生去昭定司找…曹春昂,要他让牧仁台……”肖铎长话短说,确保谢危听明白自己含含糊糊的话语,才松了口气,当真晕厥过去。 谢危一时心慌,待检查过肖铎脉象反倒比之前好了些,才唤来剑书与刀琴守着,自己亲去昭定司找人。待寻到了那个叫曹春盎的副手,也不欲叫这人去,反而由他引着入了诏狱,同牧仁台说了约莫一刻。牧仁台听说这事情,眼里立马光彩万分,又听说是那日的掌印太监的主意,更是脸上笑意盈盈。 “依我看,咱们三个人里,就你不疯。”牧仁台站起身,舒展筋骨。 诏狱里光线微弱,他越过谢危看向外头收着的自己的佩刀时,翠绿的眼睛,正像是草原上凶厉的野狼。 “度钧先生,你只是一个不正常的正常人。但是我——”他比了比自己,“还有那位肖掌印,才是真的有疯病。” 谢危听到他叫自己“度钧先生”,就很明白万休子找过他。 这么看来,万休子死的真的不怨,兴许这老道士辩法结束就该当场自尽,那么至少还能留个铮铮的名号。意气用事也就罢了,居然将汗国这儿的筹码押到牧仁台这种疯子身上。 谢危叫来狱卒,替他解了戒具,牧仁台揉着手腕,嗅了嗅身上的稻草霉味。 “你们邺国的军阵,只管往前推。提前准备好盟约文书,你们打到金帐的那天,就是新大汗同你们签订父子盟约的那天。” 他笑得露出了尖利的犬齿,也像是一只总是吃不饱的狼,终于看到了足够填满肚子的肥美的鲜rou。 接下来的事情,一如谢危与肖铎所想。 萧太后等人来到上穹宫,起先只是争论是否在元贞皇帝下葬后即刻着手让荣王登基。因邵贵妃被元贞皇帝宠溺,跋扈惯了,前朝说话也没遮拦,已经是以太后身份自居,两日后内阁联名奏本去母留子,要邵贵妃自尽殉葬。邵贵妃自然不愿,但在萧太后与皇后的授意之下,她不愿也愿了。这是后话。 朝堂上的争论从荣王又转到了福王,又从福王被带到了女帝上。 若是立女帝,那么慕容婉婉和沈芷衣,都有资格。 于萧太后而言,立荣王为帝或是立沈芷衣为女帝,都是不错的选择。 对于荣安皇后而言,却是荣王当皇帝更好。邵贵妃一死,她就能名正言顺将荣王过继到自己名下。 对于朝臣而言,却都拘于素来偏见,认定女子做皇帝有违天道,纷纷闹将起来。下头有几个开明的,却商议着慕容婉婉要比沈芷衣好。沈芷衣到底同萧太后亲厚,若是沈芷衣做女帝,岂不是又成了萧家的天下。 正说着,不知是谁讲了一句:“若论血脉亲近与否,小公爷亦是排得上,且小公爷是嫡子,又是长子。” 萧定非本来出神,听得这句,蓦然一惊。 这难道也是度钧布置的?不像。 那就是肖铎?更不像了。 他扫了一眼,没找到出声的是谁。 萧远闻言亦是愣住,但他心里开始盘算了。 萧太后表情,颇有些按不住的复杂。 若是萧定非当皇帝,自然也是萧家鼎盛。但这孩子……七岁那年送出去任由他死了,再回来,难道就不记从前了?七岁……七岁能记住很多事情了。 萧太后同萧远同时开口,却被萧定非打断。 他来不及多想,只说:“这是内阁诸位大人的一致想法么?只是我看谢太师不在,这太子太师的意见,总归要参考参考吧?或者今日姑且散了,诸位都受了惊吓,也都乏了,这会儿说话,恐怕将来要后悔,不若休息好了,再行商议。” 他将众人的话头堵死,萧太后先走,而后陆续散了,他才慢慢走出去。 萧远仿佛要跟他说些什么私密话,萧定非只礼貌一揖。 他还没走出多远,萧太后身边的宫女便将他拦住,“小公爷请留步。” 萧定非见她模样生得颇为漂亮,若是外头就要上手了,这会儿却要端着定非公子的儒雅架势。 “怎么了,jiejie?” “您如今仍是住在谢太师府上,是么?” 萧定非点头。 “太后的意思是,请您明日午膳时候,同谢太师一道进宫。——肖掌印也住在谢太师府上是么?” “是。” “那便请肖掌印也一道前来,正经事情,请您莫要耽搁了。烦请您告诉谢太师,不光太后娘娘,两位公主也在呢。” 萧定非应下,往回走时若有所思。 太后和两位公主在,偏偏皇后不在。 又要自己去,又要度钧去,还要肖铎去。 十有八九,就是选谁当皇帝了。 51 肖铎眼下状况,自然没法去。萧定非兜兜转转一圈,回了太师府,已是天擦黑时候。后院闻得饭菜香味,却不见厨娘,他见刀琴和剑书各自忙活,料想谢危一人大抵照应不来肖铎,就磨磨蹭蹭过去看,未成想见着两人洗澡……谢危抱着肖铎洗澡,水漫了一地。 萧定非心中嘀咕:度钧,你不会连他中毒动弹不得时候,都要拿他泄欲吧? 但他也没有定睛细看或是问两句的胆子,只在悄悄离开时从窗子瞥了一眼。肖铎被谢危遮挡着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