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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城

    狂风大作的时候孟施章被顾返接出医院,去影楼和顾返嘉盛拍全家福。

嘉盛入学要有社会关系证明,没什么能比一张全家福更有说服力。

照片洗出来,孟施章看了好半天,说:“嘉盛还是不大像你。”

“哪里不像我,你瞧瞧,这高鼻梁,白皮肤,大眼睛,哪里不像我?”

“嘉盛好像混血儿。”

“贺峥阿爸有鬼佬血统,不过你只看他的话,看不出来是不是?”

“那些年混血很被人瞧不起的嘉盛以后肯定是个阳光帅哥,可惜我看不到。”

顾返被孟施章的措辞逗笑:“阳光帅哥?这是我幼年流行的词汇,孟先生,你好落伍。”

“我一辈子都活在古籍里,哪懂你们年轻人的时髦。”

“那你看,嘉盛像他还是像我?”

“像贺峥,他小时候我见过,对,他小时候就长嘉盛这样。”孟施章无比肯定自己这个结论,他同时担忧,这样贺峥会不会就发现嘉盛是他骨rou?

贺峥要养嘉盛,他不反对,可他很害怕贺峥将嘉盛从顾返身边夺走。

“他又不会知道他自己童年长什么样。”

“那你还是要防着他。”

顾返笑着答应孟施章。过一阵她问:“那我呢?像你,还是像我阿妈?”

“像你阿妈,春风吹不散眉弯,琼鼻玉琢,檀口衔芳。”

在人人都压抑,讲体面,讲德行,存天理、灭人欲的年代,顾文绛没有征兆地登场。

她被雨水浇淋,口脂却没有褪色,后来孟施章才知道那就是她嘴唇本来的颜色。

她长着一张古典的面庞,却能在大雨中张扬地奔跑,她从不掩饰自己一对挺立的rufang,挺胸仰头,从来只穿八公分以上的高跟鞋,所有的出场,她都要做最隆重那一个。

那个年代,富翁爱她,当红明星爱她,文豪爱她,政府官员爱她。

东方人爱她,西方人也爱她,他们将她奉做人间的阿芙洛狄忒,一面渴望与她缠绵,一面又敬爱她。

说到顾文绛,孟施章眼里焕发出新的光芒。顾返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一晃:“醒醒,不要做梦以为枯木逢春。”

“返返,你不能用这种词语玷污我对文绛的爱慕。”

“你的文绛,她和别的女人有什么区别?和人吵架的时候都像泼妇,她还是声音最高那一个。”

“她不一样!澜城的女人都是死的,她们哪像文绛那样懂什么叫做自我?”

顾返翻了一个白眼:“依我看,明明是因为澜城男人都太自大,女人还不如装死。”

孟施章被她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今天之前他还未顾返无法做钢琴家而惋惜,现在他承认,她天生就是要吃律师这一口饭。

顾返要出去工作,离开医院前她嘱咐护理今天不要同孟施章讲话,因为他认为澜城的女性都没有灵魂。

护理眼角溢出笑意:“孟教授一定不是故意这样说的。”

前几天顾返嘱咐李春生直接跟陆市长提出要起诉孟氏集团,陆市长默默允许,顾返没急着上诉,而是先捋清楚陆市长的在这其中能得到的好处。

他将麻烦推给孟氏集团,首先能像旧派政府表忠心,其次趁孟氏集团股价跌落,他可以用最低价购入西屿地权,不论为他自己还是为政府,都划得来。

李春生问她:“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和你没关系,和我有关系。只要孟家一出事,西屿地价肯定会大跌,相当于不要钱,不要钱的东西大家都争着抢,我怎么会让别人抢在我之前?”

“顾小姐,做人不能这么贪心!”

“你有你的信念,可惜我没有,没有贪欲驱使我,我哪来动力?”

李春生气得说不过话,他憋了半天,说:“人在做,天在看,你你不能和他们一样。”

顾返盯住李春生,脑海翻来覆是他这一句话。

李春生咬住嘴唇说:“我只想法律判定一个公正,让整个澜城都知道,西屿人不是垃圾。”

“在西屿,我阿爸阿妈开烟草店,好辛苦地养家。我们本本分分的在那里生活,法律不保护我们我们也没有怨言,被枪杀、意外染毒,谁碰到是谁倒霉,没有人会怪别人为什么我们要被驱逐?我们从来都想让西屿的明天变更好。我们也是人,为什么就不配生活在和别人一样的土地上?现在政府、资本家将我们像垃圾一样驱逐,明天,是不是西屿人就会被像垃圾一样焚烧掉,然后变成新闻报道里的一个统计数字?”

顾返足足十秒钟没说话。

她倒一杯凉开水给李春生递过去。

李春生说:“顾小姐,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李春生带她到达某条轨道线的终点站,地下铁行驶过,带来巨大的风。

一出站,入目是无数密集的矮楼,掉落的墙皮似溃烂的肌肤,一扇扇窗户如死气沉沉的眼睛,绝望地看向她这个闯入者。

几个在站口旁踢球的小孩跑过来,李春生给他们一人发一个泡泡糖吃。

西屿改建做商圈,原来西屿的居民,部分非法移民被遣返回国,部分偷渡去国外打工,剩下的便搬迁到这里。

“这里。”

李春生对顾返说。

“这里,是他们新的家。”

毒品烟草的燃烧物变成空气成分,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广场,一些青年正聚在一起吸食毒品。

挤仄的楼和楼之间,只闻儿童的欢笑声,大人都沉默或沉迷着。

这里和澜城截然相反,澜城只有成年人在笑。

“顾小姐,我不想期盼你动容。但是住在这里的,有我的亲戚,有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们也愿意堂堂正正做人的,他们明明也说着和澜城人一样的语言,有一样的肤色,都有父母和子女,他们以前也有自己的家,为什么他们要被认作是劣等公民,然后被关在这个集中营一样的鬼地方?现在只是赶他们到这里,可有一天西屿的地方不够,政府、投资商是不是又会把目标转移到这里?没有能容纳这些人的地方,是被迫让他们偷渡去别的地方,还是像烧垃圾一样烧死他们?”

贫困区的困境,全球经济学家都无法给出正答。顾返明白,李春生会为这件事耗尽一生。

澜城的冬天反倒阳光更充裕,午后的阳光照射下来,楼和楼之间被巨大的阴影笼罩。

阳光有多耀眼,阴影就有多黑暗

顾返问李春生:“你怕吗?”

“我不怕。”

“这个世界注定不公平,明明大家活在同一个地球上,有钱人抢占穷人的阳光,成年人抢占未成年人的阳光那些顾着抢占的人,根本看不到阴影里的人,也根本不在乎。李春生,你信法律吗?”

谈起法律,李春生回之以片刻沉默。

“法律是有条件的,在充分的条件内,会保护每一个公民。”说起法律,李春生并无信心。

他做这一行,见过太多杂秽。

可他有信念。

“顾小姐,我跟你不同。你有高达百分之八十的胜率,我只有百分之十,都称不上是合格的律师。但不论结局会怎么样,我只想用我自己的职业,为我的家园做些什么。好多人不愿意出声音,他们觉得我这种人好笨,自己开事务所,多得几年有足够银行信用就能贷款买楼,然后结婚,称不上体面,但平平安安,无灾无难。我却非得搞成这样,小赵都只能陪我一同受苦,我要同孟氏集团作对,是蜉蝣撼树,也有人说我就是想博名头,他们怎么会懂?被侵占的是我的家,就算我不为被迫从西屿搬迁的几十万人,我也要为我阿妈。你也见到了,她现在老年痴呆,仍然在担心我阿爸的魂魄回到西屿,却找不到我们家。”

顾返联想到那年背着枪和现金去西屿找蛇头的自己。

她明明有一千种在贺峥庇护下平安富有体面成长的选择,可她唯独选择那一条艰难的路。再重来一次,她知道她会杀人,她仍然要选那一条路。

这座压抑的城市,只有鸟飞得出去。她不要自己的翅膀被驯化成精致的装饰物,她一次次扑腾而起,一次次摔落在地,那时的她只坚信,总有一天她会飞到这座城市最高处,飞离这一座城市。

“我会和你一起做这件事。”

她语气虽然平静,但是李春生知道,这样一句话蕴含着多少的力量。

那一年,若没有谢江衡伸出一只手,她大概已经死在愚钝又鲁莽的十七岁。她不会有未来,也不会有嘉盛。

从前的她不知道什么叫善良,以为来这世上不过比拼谁更坏,谁对她不好过,她就让谁不快活。没想到到头来是一切罪恶的源头救了她,令她重活,也令她困惑:

明明救一个人这样容易,可人人都只愿意去伤害别人。

她好像随着李春生同这片地狱般的街区融入一体,她其实和他们一样,甚至曾经的贺峥也都是一个样,他们都清清白白来到世上,只是错了时间和地点,就活该被孤立,被欺负。

贺峥能够挣扎而出,她能够被救赎,还有千千万万个人,一辈子都被别人抢占阳光,抢占土壤,抢占养分。

她在这一瞬间忽然想到贺峥。

不过短暂一瞬间,他好像长进她的身体里,她的血液里有他,神经里有他,呼吸里有他。

贫瘠和黑暗,是他与她之间最晦暗也最深刻的纽带。同一个zigong未必孕育出相同的人,只有同一种苦难才会造就同类。

澜城说下雨就下雨,一场冬雨令街区瞬间静谧。

黑色密云像是从地面上升起的巨大怪兽,要吞噬这些可怜的房屋。

李春生连忙撑开伞,遮住她和顾返两个人。

一个失去半条腿的中青年男人撑着拐杖到站楼里去躲雨,他太匆忙,撞到顾返,顾返和他有仓促的眼神交流,他没停留地躲进屋檐下。

顾返却突然崩溃,她脚下一滑李春生及时捉住她手腕。

“李春生,刚才撞我那个人,和我哥长的一模一样。”

李春生也望过去,不过是个西屿普通瘾君子的长相。贺峥是全城最英俊的男人,那人怎么能和贺峥比?

“你看错了,你再看看。”

顾返又看了一遍。

那个失去半条腿的男人倚着售票机,拐杖仍在一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粉,沉醉地吸入,很快陷入极端状态。

他双目失去焦点,肌rou以怪异的方式抽搐、好像要从他的躯体上挣脱出去。

他嘴里迅速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做着抽象的表情。

西屿人从西屿搬迁,毒贩失去国际输出渠道,大量毒品囤积,低价流入西屿的普通人群里。

顾返看到贺峥的脸,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皮rou,只能用无助的眼神求助。

嬉闹跑过的儿童、阳台上望着雨水失落的老人每个人都长着贺峥的脸。

李春生在西屿长大,他很清楚吸过粉的人会做出威胁的举动来,于是拖着顾返离开。

“他们不是贺先生,顾小姐,你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

顾返在回去的轨道车上睡着,李春生不知送她去哪里,他是有妇之夫,不方便孤男寡女照顾她,小赵正在上班,总不能让她翘班。

他打通阿森的电话,让他来接顾返。在他的认识里,兄妹之间总不会彼此陷害,将顾返交给贺峥是最安全的,正好嘉盛也在那里。

李春生想,她在家人身边总会安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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