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壁上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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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六年二月廿四日,汪家旧部盗取虎符一事败露,火烧太极宫,伤及嫔妃仆婢百余人,史称乾元宫火。 “再然后呢?” 锦帐玉芙蓉,鲛绡垂下细碎的流苏,南婉青挑起一角,榻上小人儿仰面熟睡,被褥只及腰腹,两手交叠置于身前,十分规矩。[1] “奴婢命人去太液池寻了,秦采女……”郁娘欲言又止,“捞上来还浅浅有气,不一会儿却断了。” 南婉青点点头,放下帐子:“你可差遣了人去珠镜殿?” 郁娘道:“差了监门卫,说是在殿外碰上另一行禁军,众人合力擒拿反贼。珠镜殿只活了两个小丫头,陆婕妤颈上勒着弓弦,拧掉了半边脖子,甚是凄惨,那两人皆道淑妃下的手。” “淑妃如何?” 郁娘道:“淑妃葬身火海,她伙同党羽纵火持刀,禁卫死伤多人。含凉殿宫人无一生还,都烧得不成样了……” 诸般事由南婉青早已知晓,而今随口一问走个过场,“嗯”了一声别无他话。 郁娘又道:“贤妃不知因何跑去银台门,夜闯宫门犯了两处大忌,禁军刀枪无眼,乱箭……乱箭射死了。” 南婉青不以为意,缓步出了西偏殿,只问道:“这小娃娃何时挪出昭阳殿?” 宇文复。 郁娘只道是南婉青心中介怀,急忙分辩:“陛下早间来看了,未曾提及久住的话,左不过这几日的功夫,终须安稳了才好说。” 当日宇文序得了消息,连夜起驾回宫,南婉青不愿与他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死活不肯动身。宇文序只好领一队轻骑先行返京,其余人随南婉青慢慢走,这一走便迟了七日。 南婉青非是触了无子的心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身边养着一个麻烦,多少不痛快。 帘栊轻晃,沉璧上前见礼,行色匆匆:“启禀娘娘,陛下来了,彭总管请娘娘过去。” 昭阳殿东阁,已逾用膳的时辰,午未二时之间最宜小憩,彭正兴却招呼人摆了一桌饭食,热热闹闹。 “这是做什么?”南婉青不明何意。 彭正兴禀道:“陛下连日cao劳,饮食不节,早起只用了半碗粥,娘娘劝一劝。” 宫火一事牵连甚广,缉拿主谋清理鹰犬,核算耗损重修宫殿,判定罪责抚恤死伤,桩桩件件涌上来,千头万绪,宇文序终日案牍劳形,不遑暇食。 “你们陛下呢?”南婉青环顾四处,不见人影。 彭正兴道:“陛下往里头去了。” 乌金釉花口折腰盘,一把绿莹莹的无籽露,南婉青拆下一小串,轻手轻脚进了内室。殿中一人独卧,宇文序和衣歇息,神色倦怠。 南婉青笑道:“从前你常说精简内宫用度,寻不到由头,如今正好,白浣薇有几分手段,一把火替你烧了大半。” 潜入宣室殿的小太监已得了手,出门时被人叫住,他以为露了马脚,撒腿便跑,没几步按倒在地,统领搜出一枚虎符,吓了一脑门子汗。后来才知那人叫住他,只想让他顺手打一壶水烧茶。 虽是有惊无险,太极宫守卫疏漏可见一斑,南婉青有意取笑。 宇文序闭目安眠,一动不动。 “生气了?”南婉青坐去床榻,宇文序仍是阖了眼,手掌零星几点墨痕,奋笔疾书多日,指节薄茧隐隐发红。 南婉青揪下一粒葡萄,送去宇文序嘴边。西域无籽露,如人指头大小,青绿小果抵上唇间,宇文序牙关紧闭,不愿开口。 “当真生气了?”南婉青收回手,软软伏去宇文序身上,吹气如兰。 宇文序面无所动,打定了主意不理人。 丹唇衔翠玉,南婉青将绿葡萄含入齿间,俯身一吻。 “唔……” 男人臂弯猛地箍紧腰肢,一翻身将她按倒枕榻。他的齿牙咬破薄皮,又将舌尖探入口中,使了狠劲,绿果儿汁水四溢,甜得腻人。 近来焦头烂额倒是次要,南婉青孤身在外,宇文序只怕贼军图谋不轨,一日三封书信地催,这人优哉游哉丝毫不着急,日日说快了,日日不见快。 宇文序重重咬几下,许久才放开,怀中人软了手脚,掌心犹护着一串碧玉小葡萄。南婉青往宇文序身上贴近几分,将小果子送去男人唇边:“听说有人不好好吃饭,惹得人央我劝一劝。” “嗯。”宇文序张口接了,不咸不淡应一声,算是认下。 南婉青道:“他怎知我也不曾好好吃饭,岂敢劝人的。” 一路舟车劳顿,天气渐渐热起来,宇文序知晓她的脾性,胃口不好便不吃,只爱用些冻饮冰碗。 宇文序坐直身,正欲将人抱出殿外用膳,南婉青揽上后颈,不放他去:“白六爷献来一本佛经,道是宋刻珍品,内有五祖法演手迹,请我掌掌眼。”[2] 白六爷,置身事外的罪魁祸首,宇文序止住手,容色稍沉。 “我翻了翻,有银票若干,铺面若干,地契若干,房契若干,独不见半个佛字。” “你收了?” “收了。”南婉青答得理直气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的钱到了我这儿,于陛下而言不过是左手换右手,皆在股掌之间。” 能言善辩,事事自有她的一番道理。 宇文序道:“娘娘打算如何说情?” 南婉青却道:“一本破烂旧书也值得我开口?况且他未必是为了行贿。” “此话怎讲?”温厚大掌抚上女子腰后,宇文序愈发将人搂紧。 “白家先前抄过一轮,按理说应是余财困窘,捉襟见肘。他随手掏出大把单子,眼也不眨一下,稍稍思量便知绞兔三窟,他尚有不示明面的家当。”南婉青道,“这一招抛砖引玉,是让我惦记他手里的金山银山,投鼠忌器。捂得这般严实,想来无他首肯,禁军掘地三尺也寻不得。”[3] 死伤宫人的抚恤银两还是小数,重修太极宫势必淌水一般费钱,各色木料砖瓦自不消说,丁壮人力何处调动,强征徭役只怕民心不稳。 再者南方水患善后之事仍需大笔款项,修筑堤坝亦需青壮劳力,而经此一灾,向来富庶的南三府明年税收账目定然不好看。 缺钱,缺人。 宇文序与朝臣商议良久,议不出两全的办法。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南婉青道,“我最容不得耀武扬威的人,他还铆着劲儿往我眼皮子底下凑。” 宇文序道:“又动了什么心思?” 南婉青道:“兹事体大,关乎天家威严,必不可轻巧放过。有罪的无罪的,知情的不知的,凡有瓜葛统统收押入狱,籍没家资。” 宇文序道:“你也说了绞兔三窟,高门世家多的是见不得人的生意,虽不至九牛一毛,终归杯水车薪。” “这只是其一……”葡萄入口字音含糊,纤白指尖拈一枚果子,唇齿微张,宇文序直直看来,南婉青一愣,无奈喂去他口中。 “其二何为?”宇文序遂了心意,话也轻快几分。 南婉青道:“自然是让他们交出藏匿的钱财。” 宇文序不解:“既已藏了,何必交出来?” 南婉青话锋一转:“大齐立国五载,是时候修一修律法了。”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无暇顾及法典,《齐律》大体沿用《楚律》,未经细致改订。 “你……”宇文序似有所悟。 南婉青道:“刑分五式,笞、杖、徒、流、死。八议听赎,古而有之。” “八议”即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此八者未犯十恶之罪,皆可以金银相赎,免于刑罚。 “如死刑分斩、绞二等,赎铜一百二十斤,犯人出得起便可脱罪,恢复自由身。”南婉青道,“未免太过轻巧,依我看应当降等听赎。” “死刑以下为流刑,流刑分三等,流放二千里赎铜八十斤,二千五百里赎铜九十斤,三千里赎铜一百斤。罪人上呈免去死刑的一百二十斤铜,降为流刑三千里,若欲再降,除却三千里的一百斤,还需将前八十斤、九十斤的两等一并交了,不可单降。如此层层削减,完全脱离死罪,需赎铜六百四十五斤。”[4] 数额未改赎金却翻了几番,而危及性命自然甘愿掏空家底。 宇文序略略思索,领会关窍所在:“确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六百四十五斤非为小数目,倚靠隐财全身而退者必然不多,余下人等寻一个赦免的名头充作劳役,人财两得。 “南三府青壮多数归田耕作,少数修补堤坝,左右是他们的地界也不算强征,难不成等着旁人去修?”南婉青道,“空缺人手由罪囚添上,白家人造的孽由白家人还,恰是正好。” 宇文序道:“重修太极宫不可用罪囚,当从各地征召工匠役夫,先空后补,罪囚所服劳役应为最末一等。” “侥幸留得一命,苦是苦了些,动动手脚的活儿,学一学总是会的。”南婉青笑道,“陛下若觉此策可用,有什么赏的?” “你要什么赏?” 南婉青道:“妾身所求不多,陛下许一句准话,罪臣呈交的赎款,三七分还是二八分?” 成日嘲弄渔歌铁公鸡,分明她才是昭阳殿最大的财迷。 宇文序道:“把我赔给你够是不够?” 南婉青噗嗤一笑:“你值几个钱?” 眉弯脉脉含笑的人登时黑了脸。 食指细而长,半月似的短指甲,点点宇文序蹙紧的剑眉,南婉青曼声软语:“陛下将今日赔给我,明日赔给皇后娘娘,后日又赔给什么嫔妃昭仪的,须知这钱多了便不值钱了。” 宇文序捉了那只小手,吻上掌心:“只赔你一个人的。”